宋岳一臉震驚,扭頭舀了勺鍋中余下的湯嘬了一口,立即又吐在水槽里。隨后拿起料理臺上碼放整齊的透明玻璃小罐中的一只,打開蓋子用手指沾了點晶白的顆粒擱舌尖上咂了咂,不由得悲憤:“你家綿白糖跟鹽瓶一個樣子,誰分得清啊?”
夏濯不緊不慢回道:“蓋子顏色不一樣。鹽是藍的,糖是黃的。”
宋岳低頭一看,確實。
“如果你想說為什麼我不早提醒你,因為,你沒問吶!”
宋岳噎得胸悶。
“還有,打碎的碗最好用報紙和膠帶捆一圈,防止扎了環衛工人的手。”
宋岳尷尬地扭過臉去。
“我腿瘸了不是手斷了,洗內衣這種事還是能做的。真的不要丟進洗衣機跟襪子一起洗了。”
宋岳轉過身去開水龍頭涮鍋,耳朵泛紅。
“說實話,你其實不必每天都來,這事沒——”
“你當我愿意來啊?!”
宋岳猛地爆喝,回身把抹布往小餐桌上用力一摜。
夏濯愣了下。
宋岳也愣了。緊接著甩手給了自己一嘴巴。
“說什麼呢?”
夏濯微微一笑。
宋岳尷尬地揉揉鼻子,居然開口服軟:“那什麼,不好意思啊!嘴快,懟人懟慣了,不過腦子。沒人逼我,是我自己要過來。一開始是過意不去,可這不,都是同事,戰友,對吧?也掐了不少年,老那麼杠著沒勁,忒幼稚。我說,要不就這樣唄!”
夏濯故作不解:“哪樣啊?”
宋岳面上一陣窘迫:“你這人懂不懂見好就收?”
“不懂!我只會乘勝追擊。”
“操!”
夏濯輕蹙眉:“操/我?”
宋岳倒吸口涼氣:“局座原來是這種段位?”
“什麼事的哪個段位?”
“嘴炮開黃腔啊!局座老司機,穩!”
“噯?原來你不是那個意思?”
宋岳夸張大叫:“不——敢——”
“噢?”夏濯垂下瞼來,話音驀地沉了許多,“真遺憾!”
花花公子樣浪了許多年,宋岳其實諳熟他人眉眼間的無聲傳遞,飛花擺柳、嗔怨驕矜、欲訴還休,何需隔袖遞書托信于人?來焉去否,靈犀有知,幽約不負。所以他看得明白,夏濯那番樣子并非作態戲他,是實的真的隱隱含悲的,不想與他錯過。
可宋岳不明白。幾時開始?因為什麼?夏濯怎麼就喜歡上了自己?
“我到底哪里好?”
宋岳捫心自問,論賣相,五官端正中等偏上,人靠衣裝,拾掇妥當出門能裝七分倜儻;論人品,在公無私,在私無德,拈花惹草四面出手,他是好警察卻委實稱不上好男人;論魅力,三十過半旬,資產無幾,上有高堂下無弟妹,一人過瀟灑寬裕,一家過杯水車薪,當男友拉風,當老公只能喝西北風。這樣的自己,宋岳自己都不想要。
夏濯卻想要他,而且想得不得了。
可他說:“不知道。六年來我時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得出答案。”
六年?
宋岳懵了,拉開身旁的椅子趕緊坐下來,腿肚子轉筋手心出汗,腦子里烏糟糟地盤桓著一個念頭:六年,他喜歡我六年了。六年前我在哪兒?他在哪兒?我們見過?
他們確實見過。
六年前,公安系統內部跨警種中秋警員家屬聯歡會,宋岳還是科長,夏濯也才海外進修歸來,兩人沒在會場里打照面,僅僅外頭走廊上擦身而過。彼時,宋岳攬著妙齡的女子旁若無人地激吻,雙方相扣的指上戒環閃亮。
夏濯明白,一場互誓的婚約剛剛完成。他無處回避,只得貼著另側墻壁快速通過,盡量不打攪新人的情濃。交錯的一霎,他忍不住自眼角偷覷,恰瞥見男子含笑的側顏,因興奮而涂上紅暈的腮頰,唇畔欣赧,眼底溢出的脈脈閃爍迷人的光亮,純得無暇透徹。
那是夏濯第一次遇見宋岳,同三個月后在警局碰面時判若兩人。
流言里橫生了二人的宿怨,說夏濯截了宋岳的升遷之路,他初來乍到直降大隊寶座,原定提拔大隊的老探員退而做了支隊長,宋岳原地踏步,仕途還待來日。只是他可以待,有人待不起。訂了婚的女方迫于家中長輩壓力,拖延了婚期遠赴海外繼續求學。年輕人篤定情深,相約歸期,再續此緣。
只這一番于宋岳,到底是場打擊,難免頹了許多,自然也心生遷怒。又半年后,女孩兒推說學業繁忙,暑期跟同學做課題,無法回國了。宋岳便明白,兩地迢迢,情終歸淡了,無疾而終。
自此,市局刑偵隊再無“救火員”宋判官,只剩了一個花間玲瓏的風流浪子。宋岳并非不會愛了,也非沒再愛過,不過愛得少了,對情小心翼翼。
而夏濯則沉迷于初見的那一眼恍惚,固執地守在市局這一畝三分地,針對、挑釁、提擢,不可自拔地期待能再看到那樣的神情煥發在其人面上。哪怕仍只躲在暗處匆匆的一瞥,足以令他耗盡余生追求。
夏濯覺得自己大約是癡癲了。
愛若能得幾分癡癲,又何不可?
面對夏濯不顧一切的坦白與逼視,宋岳心頭確然閃過一絲悸動,余下更多的則是驚怕。
他從未接觸過如此爆烈的情感,熱得自毀自傷,野火燎原般摧平了頃畝的荒草地,余下焦黑一片的坦蕩,無我無他,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