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很少做這些夢了,偶爾他會夢見媽媽,雖然面貌有些模糊,隔著遠遠的,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輪廓,但翁施就是知道那就是他的媽媽。
翁施在夢里和媽媽說話,他說你放心吧,我現在很好,有很多人愛著我;我現在是一名出色的人民警察,我保護著這個城市里的每一個普通人;我交了許多的好朋友,他們都是很好很溫暖的人;我和宋科長也很好,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
夢境里,媽媽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并不和他說話。
翁施加大音量朝她喊,你在那邊好嗎,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嗎?你以后不要來看我了,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吧,不要記掛我。如果真有轉世,那你下輩子要做個快快樂樂的小姑娘,最重要的是你要長命百歲。你不用擔心我,如果我想你,我就看星星。沒有星星的日子也沒關系,因為你一直在我心里。
媽媽好像落淚了,翁施看不真切,模糊間看見媽媽朝他搖搖手,那是個告別的姿勢。
心頭涌起強烈的不舍和酸澀,翁施睜開眼,才發覺淚水洇濕了枕巾。
翁施借著微弱的月光凝視身側宋堯沉靜的睡顏,他想也許世上真有神明,神明會將他的媽媽牽引到一個更好的地方,正如神明將他牽引到了宋堯的身邊。
六月底,宋堯照舊陪著翁施去醫院復查。
翁施最近偶爾會覺得后頸有輕微的刺痛感,經常還會發癢。醫生分析是由于天氣熱了,原來殘留的腺體組織會變得活躍。
翁施愣了幾秒,訥訥地問醫生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切掉的腺體會重新長回來嗎?
醫生微微一笑,只是說有可能會,但誠實地說,期待腺體自己長好的幾率微乎其微,甚至很有可能留下后遺癥,目前無法預估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影響。為了杜絕后患,建議的方案是再動一次手術,將當年殘留的腺體細胞切除干凈。
翁施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
他并非不認可自己現在作為Beta的性別,只是他的原生性別是Omega,加上他是在那樣殘忍的情況下被切除了腺體,如果有機會恢復……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機會呢?
醫生問道:“考慮好了嗎?”
翁施十指緊緊攥在一起,抿了抿發干的嘴唇:“我、我——”
“我們選手術。”宋堯沉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翁施心頭猛地一跳,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實他理智上知道做手術是最穩妥安全的選擇,但聽到宋堯這麼選,他還是有些失望和低落。
宋堯堅實的手掌捏了捏他的肩膀,對醫生說:“辛苦您安排。”
回去的路上,翁施坐在副駕上,一直低著頭沒出聲。宋堯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沒有出聲打擾他。
到了家里,宋堯才一關上門,翁施憋不住了,紅著眼眶撲到了宋堯懷里。
宋堯一只手摟著他的腰,另一只手輕輕揉捏著他的后腦,低聲問:“難受了?”
“嗯。”翁施誠實地點點頭。
宋堯輕嘆一口氣,問道:“小翁想再做回Omega嗎?”
翁施略一思索:“其實也不是,但我就是……唉,不知道怎麼說。”
他不知道怎麼說,宋堯就耐心地等著。
片刻后,翁施染著鼻音的聲音響起:“宋老師,你希望我是Omega嗎?”
“希望啊,怎麼不希望,”宋堯笑著說,“誰不想要一個橙子味的小翁。
”
翁施喉頭酸脹,可他已經不是橙子味的小翁了。
“但是吧,我最想要的是一個平安的、健康的、活蹦亂跳的小翁,”宋堯的聲音格外溫柔,“至于小翁是什麼味道,對我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
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并不華麗,也不煽情,但翁施忽然一下就釋懷了。
他喜歡的人,因為他是小翁而無條件地喜歡他,并不因為他是什麼味道。
翁施破涕為笑,然而片刻后,他又耷拉下嘴角。
宋堯捧著他的臉問:“怎麼了?還難過呢?”
翁施抿了抿嘴唇:“我不想做手術,我害怕。”
翁施對于“手術”這件事有很深的抵觸和抗拒。
他人生唯一一次手術,就是在十五歲那年,弟弟率先被救出去后不久,他也得救了。
他和弟弟幾乎是同一時刻進的手術室,當時他的后頸鮮血淋漓,痛得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爸爸讓他別怕,會沒事的。
翁施問爸爸會在外面等他嗎,爸爸承諾說一定會的,你就當睡一覺,等你醒了一睜眼就能看見爸爸。
醫院里到處都是傷員,鼻子里聞見的是消毒水氣味,耳朵里聽見的是受災者的哀嚎,眼睛里看見的是慘白的天花板。
唯一支撐翁施的信念是,爸爸會在手術室外等他出來。
但爸爸又一次食言了,翁施緩慢地睜開眼,身邊沒有人,爸爸在弟弟那邊。
翁施知道的,爸爸不是沒有陪伴他,也許在他還因為麻醉沉睡的時間里,爸爸是在他身邊的,只是在他恰好醒來的這個時間點,爸爸恰好不在。
這些道理翁施都明白的,但他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孩子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還要被放棄多少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