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什麼病?”
“塵肺嘛,我們這好幾個在礦上打工的,都是這毛病。”
“李月馳他爸得的是塵肺?”
“嗯,好多年嘍,也是遭罪。”
“……”
遠處出現一枚小小的亮光,很快那光芒近了,摩托車的聲音變得清晰。李月馳在老任家門外停車,喊了一聲:“任叔,麻煩你了。”
老任迎上去:“麻煩什麼!你這個同學才辛苦呢,這麼晚還要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而唐蘅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他望著李月馳,望著他的看不清顏色的T恤。像是匆匆套在身上的,這麼冷的夜晚,他只穿一件T恤。沒有夾克的遮掩,唐蘅才發現原來他比六年前瘦了太多,夜風一吹,那T恤的袖子和下擺就飛舞起來。
老任轉身進屋了。唐蘅沒動,仍然望著李月馳。
李月馳也沉默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唐蘅,過來。”
唐蘅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
“不是說了明天見嗎?”
“你為什麼騙我?”
李月馳不說話了。唐蘅攥住他的手腕,只覺得很冷。
“上車。”李月馳說。
唐蘅坐在摩托車后座,額頭抵在他的后背上。他太瘦了,瘦得脊柱微微凸起來,像一道枷鎖硌著唐蘅的額頭。唐蘅閉起眼,只聽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腦海中出現李月馳向山崖倒退的畫面,他突然意識到,也許李月馳真的那樣想過,甚至,試過。
唐蘅啞著嗓子說:“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李月馳嗤笑一聲,“告訴你出獄之后混得不好,告訴你我是窮光蛋,告訴你我他媽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認了——然后找你借錢?有意思嗎?”
“不是……我不是說這些。
”
“那你說什麼?”
唐蘅不語,只是雙臂用力箍緊李月馳的腰,臉頰埋在他的T恤里。他的嘴唇在哆嗦,胸腔也快速地起伏著,他想他為什麼不聯系李月馳?為什麼不找他?為什麼六年前來了貴州卻最終沒來石江?還有為什麼——為什麼李月馳寫下那句“你是湖水卷進我肺里”的時候他那麼漫不經心,他問,怎麼不是卷進你心臟?李月馳笑了笑說因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好,現在,現在知道了。肺是很重要的器官,他曾像湖水卷進他肺里。
摩托車停下,李月馳熄滅車燈,他們陷在純粹的黑暗里。
“哭什麼。”李月馳輕聲說。
第10章 我道歉
唐蘅狼狽地抹了把臉,手心變得濕漉漉的,夜風一吹,分外冰涼。他知道李月馳的T恤也濕了,風吹上去是同樣的冷,唐蘅想要伸手捂住那片淚痕,卻被李月馳輕輕拂開了。
“是不是有人給你說了什麼,”他的語氣十分平靜,“老任,還是別的什麼人?”
唐蘅不語,片刻后止住哽咽,答非所問地說:“你這幾年到底怎麼過的?”
“就那麼過,”李月馳轉過身去,和唐蘅拉開了距離,“你真這麼想看,我帶你看看。”
他說完便兀自向前走,四下黑得不見五指,唐蘅只好打開手機的電筒跟上去。這地方是白天走訪時未曾來過的,雖然也鋪了水泥路面,但坑坑洼洼,坡度又大,難走極了。李月馳以一個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甚至不需要燈光。
走了大概五分鐘,李月馳停下,說:“到了。”
唐蘅舉起手機,想借燈光打量眼前的房子,卻聽李月馳低低地哼笑了一聲。
“你這個動作,很像鬼片主角進廢棄工廠探險之前的動作,”他頓了頓,“不過這種房子對你來說也和廢棄工廠差不多吧?”
唐蘅手一僵,慌張地收起手機。
他聽得出李月馳的嘲諷和不滿,盡管他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
“月馳……”屋里傳出一個緩慢而沙啞的女聲,“小迪回來了?”
“嗯,她找我有點事,媽,你睡吧。”
“唉,你們也早些睡……”
李月馳應道:“好——”然后扭頭說,“進屋動作輕點。”
唐蘅愣了兩秒,問他:“小迪是你那個同學嗎?”那個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
李月馳說:“是她。”
他率先進屋,開了燈。唐蘅卻還愣在原地,混亂地想,難到小迪經常夜宿在李月馳家?那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又想起那天飯局結束后小迪騎電動車來接李月馳時,臉上那幾分羞澀幾分期待的神情。
下一秒唐蘅抬起頭,有了光,總算能看清李月馳的家。
然后他知道,李月馳又騙他。
李家不是磚房。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木質墻體是一種比豬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籠著一層擦不掉的塵垢,以至于門框上紅紙黑字的對聯也是黯淡的。唐蘅跨過門檻,進屋,看見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水泥地面硬而臟,鞋子踏上去,發出沙沙的細響。
李月馳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抱著手臂,面無表情。在他對面是一臺電視——唐蘅忽然意識到這個量詞必須用“臺”,因為那的確是一個立方體。他上一次見到這種立方體電視是什麼時候?也許二十年前。
高高的房梁上掛著兩塊老臘肉,不知熏過多少遍,已經全然是黑色了,像兩塊炭。
“新奇嗎?”李月馳說。
“……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顯了,可是這個地方令他實在裝不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