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后你就念高中了?”
“我爸媽不同意,因為家里缺錢。她就天天往我家跑,勸他們,還貼了五百塊錢給我交學費。”
“她……很好。”
“嗯。后來我來武漢念大學,又和她聯系上,去年年底她高燒了一段時間,在中心醫院確診骨癌,已經擴散了。”
唐蘅不知該如何安慰李月馳,“死亡”這件事實在距離他的生活太過遙遠。他爸去世時他才十一歲,當時的記憶早就模糊了。唐蘅又想起李月馳喝醉之后說,她也是代價,這句話他仍然似懂非懂,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馳的手,發覺很涼。
李月馳笑了一下,大概不想把氣氛弄得太沉重:“你呢,下午干什麼了?”
“在蔣亞家選歌。”
“選歌?”
“我們樂隊打算出張專輯,安蕓之前編了幾首曲子,我們先挑著。”
“她編曲,那誰寫詞?”
“我和蔣亞。”
“來得及嗎?”
“什麼?”
“你要去日本了。”
“不去了。”
“……”
“你不能反對,”唐蘅半開玩笑地說,“誰都能反對,你不能。”
“是因為我?”
“是。”他覺得沒必要撒謊。
“我可以等你回來,”李月馳說,“真的。”
“我當時報名去交換是為了躲你。”唐蘅理直氣壯道。
李月馳便不說話了,唐蘅只聽見他很輕很輕的嘆息。然后他俯身向前,把下巴支在唐蘅的肩膀上,雙臂攏住唐蘅的手和腰,如一張網籠上來。他的身體沉甸甸的,呼吸也沉甸甸的,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更清晰了。這時一輛出租車駛過,橙色車燈遠遠掠過他們,和著那一束細長的雨絲,拉長他們的影子。其實只有一團影子,因為他們交疊在一起,像兩塊不分彼此的石頭。
李月馳把臉埋在唐蘅肩上,低聲說:“我給你寫一句歌詞,行嗎?”
“嗯?”唐蘅有點驚訝。
李月馳說:“我想想。”
他在思考的時候,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撲在唐蘅身上,就像全世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細雨中的東湖是一片海,遠方是海,身后是海,天上也是海,他們腳下是唯一的陸地。
“你是,湖水,”他停頓了足足半分鐘,篤定道,“卷進我肺里。”
唐蘅問:“為什麼是肺?”
他笑了笑說:“因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
你是湖水卷進我肺里?不待唐蘅多想,他收了傘丟在一邊,雙手捧起唐蘅的臉頰,慢慢親吻起來。從額角,到眉尾,到眼睫,到鼻梁,他干燥的嘴唇劃過唐蘅的皮膚,帶來一些纏綿的癢意,像某種小動物輕輕蹭過去。唐蘅感覺自己小幅度地顫抖起來。最后他的嘴唇碰了碰唐蘅的嘴唇,四下寂靜,天地混沌,他們有足夠多的時間,唐蘅分開雙唇迎接他,胸膛以和他相同的頻率起伏,觸感在唇間爆裂開。唐蘅模糊地想,好像真的有湖水卷進了自己的肺里,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停下來。楚天在上,他們就把彼此交給彼此吧。
第43章 趙雪蘭
唐蘅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場夢,夢里又回到武漢,都是熟悉的地方,珞瑜路,寶通寺,東湖……出國前兩年,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夢見武漢,所以早就習以為常。
然而這次不一樣,這次的夢里他已經27歲,穿西裝打領帶,像是去漢大開會的學者。他走進校園里,看見春天時梨花和櫻花都開了,粉白一片,到處是騎著自行車的學生。
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找不到李月馳。
他覺得李月馳還在學校,但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他在社會學院攔住背著貝斯的安蕓,問她:“李月馳呢?你們這學期不是一起上課麼?”安蕓眨眨眼,表情困惑。他在圖書館遇見田小沁,問她:“李月馳呢?你們不是一起做項目麼?”田小沁抿著嘴笑了笑,不說話。最后他在東門撞見一頭紅毛的蔣亞,他問他有沒有看見李月馳,風清日朗,蔣亞微笑著說:“李月馳殺人償命,你忘啦?”
唐蘅猛坐起來,低喝一聲:“李月馳!”
視野里是純粹的黑暗,他發覺自己坐在一張床上,硬邦邦的,不是他教師公寓的床。
剛才是做夢麼?然而此處又是何處?唐蘅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他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記憶好像斷掉了,他只記得他博士畢業去了澳門,對,理論上他應該在澳門——但這是哪里?熟悉的恐懼感又出現了,他想不起此刻的時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像一個茫然的點,找不到坐標。這情形已經很久沒出現過。
他正在發愣,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緊接著“咯噠”一聲,燈亮了。
他瞇起眼睛,還是愣愣地,看見李月馳向自己走來。
不對。不對。他知道這不對。
他不可能見到李月馳,他見不到他——很多年了。難道此刻才是夢境?那剛才的——剛才的又是什麼?
“還難受麼?”李月馳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了。”
唐蘅抓住他的手:“這是哪?”
李月馳說:“我家。”
“不可能。”
“你燒糊涂了,”他起身端起桌上的杯子,“喝點水。
”
那是一只有裂紋的白瓷杯,水是熱的。
唐蘅很慢很慢地喝完了水,緩緩環視身處的房間。豬肝色的木結構,水泥地面,幾個不明顯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