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民爭辯得急了,說了一句:“親媽你能怎麼樣?你每天傳達室值班早八點到晚六點,要不然倒班就晚六點到凌晨四點,怎麼都是十個小時班,你就能有時間管他倆?!”
就這一句戳到難受處,馬寶純盤腿坐在床上,表情無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嗚嗚嗚抹眼淚哭了。
“我、我對不起我兒子了。”
“我沒帶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錯。”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來了,就為了搶個桃酥!”
“然后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里倒東西了,我看出來了我都舍不得說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麼,不就是想吃吃不著麼!”
馬寶純哭得稀里嘩啦。親媽身上掉下來的肉,跟當爹的只打個種總歸有本質不同。
她哭著說:“咱們都是熬過三年自然災害過來的,我不怕餓,不能讓我兒子餓著。”
“孩子喜歡吃肉,肉都給他們吃。咱家孟小北最愛吃羊肉,每回買回來的羊肉不是給他吃了?你看我吃過嗎?!”
“去年我媽大老遠過來看我,問我吃怎麼樣,我都不敢告訴她怕她罵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點兒煉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個回回,我去撿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馬寶純哭出來,心里舒坦多了,末了放棄了:“送走吧,讓媽帶走一個,給我留一個。”
當天也是趕上娃他奶奶帶倆孫子去隔壁大院工會主席鄒師傅家,給人家送禮,諞個家常。鄒師傅家做了一大籠熱騰騰的黃饃饃,孟小北奉命跑腿,給他爹媽晚飯送饃饃回來。
他一步一顛,手里拎著剛出鍋滾燙的饃饃,不停呵氣,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里冒著香噴噴的白氣,站到門外。
爹媽憋了兩年的話終于倒出來,可沒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聽見。
馬寶純躊躇難定:“你想送走哪個?”
孟建民:“兩個反正一邊兒大,快該上小學了,走哪個都成。”
馬寶純:“老二乖,聽話,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氣。”
“老二什麼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麼菜都不愛吃,就愛吃炒蒜苗和羊肉,從小吐奶就瘦,長大了樂意喝奶了,又沒得喝,太難養……”
孟建民聽出話音,權衡良久,艱難地說:“讓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倆身邊兒,好帶。”
“孟小北這孩子興趣活泛,骨子里就是不安分、不認命的那種人,窩在溝里可惜了。讓人帶走,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聽話聽岔了,沒聽全,只聽到最后那幾句,“老二留身邊,好帶,讓老大走吧。”
“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默默站在門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愿意相信。
饃饃隔著塑料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燙起泡了他都沒反應,面無表情。
他親爹親媽正在盤算如何甩掉老大這個累贅,然后把老二留下。
他不聽話,他小心眼兒,他愛爭搶愛打架,不討人喜歡,昨晚還把家里鋁盆砸漏被罰站了,上個月打碎樓下鄰居兩扇窗戶,再上個月跳河溝磕掉兩顆牙凍發燒了,再上個月……
他生出來就長得不好看,腦門上有一道疤,沒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養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媽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給別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餃子了。
……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著嘴唇扭頭離開了家,一路低著頭,氣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沒走正道,爬大鐵門溜出家屬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氣可真大,他離家跑了!
第五章獵狼崽
孟小北是小屁孩一個,心性就針別兒大小,容不下二兩餃子,就眼前一畝三分地、他的洋畫彈球棉褲襠子!他想不到長遠,他不懂人生這條岔路口可能就關乎他一輩子的前途,他那時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艱難地說出“讓老大走吧”、這背后是包含對兩個孩子多麼復雜的愛與抉擇。每人心里都藏著委屈、無奈,只是忍而不發,壓抑許多年。
屋里,孟建民坐在那,緩緩彎下腰,臉埋在手里。他是那個承載一家人責任的父親。
“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誤了,我不想讓我兒子一輩子窩在山里,我不愿意讓他們還當工人。”
“孟小北回北京能念上好學校,他在咱溝里能念個屁,咱溝里有八十、朝陽嗎?!”
“廠里大學生指標,這麼多年,我年年先進,年年勞模,干到死也沒一次能輪上我。都被什麼人把名額拿走了,還不清楚嗎?我日他爹!!!”
孟建民是文化人兒,人前人后難得爆出一句小氣話、粗話。什麼時候說起來,都說孟師傅人帥,脾氣好,在廠里極有人緣,跟領導上下關系都鐵,又是建廠后第一批從北京過來的青年,資歷老有威望。然而廠里歷年輸送工農兵學員,送進北大清華,這種好事一向輪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干子弟依靠裙帶關系把指標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