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認真地說:“小子,不是你不好,你爹你媽恰恰是為你好。”
孟小北那時不懂事:“……怎麼就為我好了?”
少棠問:“送哪去你知道麼?”
小北:“……可能去北京吧。”
少棠:“北京還不好?”
小北倔脾氣地嘟囔:“有什麼好,又不是家。”
脾氣再野的孩子,說到底也還是戀家,一聽說要離開家了,心里沒找沒落的。
賀少棠搖頭,話里有話:“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當初老子一沒留神沒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腦瓜磕傻了。”
“你爹媽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讓你落個好,讓你走出這條西溝。想辦法讓你回城,明白嗎?”
“……”
賀少棠深深看著小孩,一字一句地講道理。有些話孟小北這個年紀終歸永遠是想不到的,父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多麼揪心和左右為難!留哪個,走哪個,將來兩個孩子能發展成什麼樣子,誰說得準?
留下的這個,被耽誤了可怎麼辦,將來會不會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個,遠離爹媽不學好不走正道被人帶歪了又怎麼辦?將來會不會后悔當初所做的抉擇,會不會后悔當初沒有咬牙吃苦說什麼也要親手把倆兒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來永遠是最容易的,把孩子養育成人將來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遠是每個為人父母的擔憂牽掛。
“養條狗三五年都能養出深感情,何況養個兒子。”
“你爸媽肯定舍不得你,你跑出來兩天兩夜,他們不得急瘋了?麻利兒地,趕緊滾回去。”
“你爸你媽回不去,才想辦法把你送回北京,熬著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將來你就明晰了。
”
賀少棠說話時聲音沉穩,眼底卻又若微帶笑,有某種說服人心的力量,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因為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余歲,能一起瘋玩兒胡鬧,能一個被窩里掐著拱著睡覺,卻又能講出道理,沒有平日里長輩的刻板威嚴,完全沒“代溝”,反而能讓猴孩子聽進心里去。
孟小北這時其實已經有悔意,離家出走結果還沒跑掉被活逮這檔子事極其幼稚丟臉,回家指不定挨罵,又要全廠聞名。他心里更加抵觸,死要面子,知道錯了但輕易不能低頭認錯。他什麼人,他能認錯?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畫小人,心里蔫有主意,突然問:“少棠叔叔,你去過北京?”
賀少棠不屑道:“嗬,住得年頭久了。”
孟小北又問:“那北京好?”
少棠嘴角一聳:“首都能不好麼,首都比哪都好。合作社能買著桃酥雞蛋糕薩其馬,憑票能買稻香村的自來紅月餅!有動物園,香山,中山公園和勞動人民文化宮,有美術館展覽館,還有全聚德和老莫!你去了就知道,跟咱們西溝比,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忒麼在溝里。”
孟小北一雙八字小眼閃光,一句戳到重點:“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去?你為什麼偏留在這兒呢!”
少棠:“……”
賀少棠回避未答,突然站起來抓住孟小北脖領子,抱起來一拋,再一接,故意把小子在空中大頭朝下轉一百八十度才端端正正擺在地上。孟小北臉色憋紅,心口興奮地跳。
少棠捏一把他的臉,正色道:“誰說你長得不好看?將來臉長開了就俊了。”
小北說:“我腦門磕花了。
”
賀少棠大笑:“臉上有疤那叫有男子漢氣質!你小子長大了帥著呢!”
你小子帥著呢,有男子漢的氣質。
孟小北直到后來,還時常憶起當初少棠跟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氣、眼底每一絲耐尋味的表情。賀少棠是個勻稱的瘦長臉,黑眉俊目,下巴瘦削有棱角,眼睛有神。在初通人事的孟小北眼里,那才叫做男子漢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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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北被解放牌大卡車送回家,胳膊腿齊全平安無事,家屬大院里又是一陣風動。
他自個兒知道有錯,那些天格外老實,消停,傍晚樓下小伙伴喊他出去打仗,他從窗口搖搖頭打手語說不去。晚飯桌上一家人吃飯,他埋頭啃饃饃不吭聲,還是他媽媽主動給他夾菜,夾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愛吃的蒜苗炒肉……
馬寶純一頓飯就沒怎麼吃,不錯眼盯著他。他后來被親媽盯得渾身別扭,說“我吃好了”,揣了半塊饃出屋,臨走眼角瞥見他媽媽眼睛紅了,低頭擦眼淚。孟小北離家出走回來,孟建民和馬寶純約莫知曉了緣由,什麼都沒敢說,也沒罵孩子,怕刺激大了,下回這熊孩子還跑。孟小北這小子自從斷了奶卸了尿布圍子那一天起,兩條腿利索會跑了,他想干什麼干不成的?這小子氣性大了,根本管不住。
倒是他奶奶是有脾氣的,急得拿鞋底子抽炕頭,“你說你個熊孩子,你跑剩麼跑!你跑個剩麼啊急死你爸你媽啊?!”
晚上破天荒的,他媽媽把他抱到大床上,摟在被窩里睡覺,輕輕拍著。
孟建民仰臥望著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語:“急死你爹了……多虧隔壁院部隊的人幫找著孩子,改天做個錦旗給人送去。
”
孟小北夾在爹媽中間,反而別扭;孟小京跟奶奶擠小床,也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