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年月能喝得起西鳳、抽得起平猴煙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謂“平猴煙”,就是平裝不帶過濾嘴的金絲猴香煙,煙盒上印一只秦嶺珍稀動物川金絲猴,四毛八分錢一盒,許多當兵的一星期的飯錢,還有價無市。
賀少棠兜里的小猴子煙盒替他暴露了馬腳。
第九章嫌隙
酒香不怕巷子深,肉香最怕狗惦記著。衣領袖口里渾身上下蕩漾著猴煙和西鳳酒香氣的賀少棠,盯上他的人,可還不止兵工廠宿舍大院里一群職工家屬。
這天少棠從西溝軍營大鐵門里出來,開大卡車進山,車上拉著山區幾處哨所下月的給養。
卡車剛轉出村口駛過一片玉米地,攔路幾個藍灰衣服的身影,攔住他們的車。
賀少棠猛一剎車,探出頭:“噯我說,你怎麼不去部隊大院門口攔啊?!”
領頭的青年捋著一頭亂發,渾不正經咧嘴一樂:“你們營部大院,我還真不敢。”
少棠在車窗沿上磕一下煙灰,一擺頭:“別礙事,我忙著呢。”
小青年扒著車窗,笑瞇瞇一拍肩膀:“少棠——哥們兒找你敘舊,好幾趟都找不見你,給你們連里打電話老說你不在……干嘛啊老躲我。”
少棠:“沒工夫躲你。”
小青年打著一口京腔,看起來跟賀少棠年紀一般大,也是瘦長的俊臉,帶幾分邪氣的帥。下身穿一條皺皺巴巴喇叭筒褲子,特別“抖”。倘若趕上前幾年,敢穿這種褲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來斗成資產階級反動派。
“少棠,哥想你了。”
“我沒想你。”
“少棠,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心沒肝啊,這麼絕情啊!”
“段紅宇,你有毛病吧?”
……
賀少棠讓這麻煩的家伙糾纏著,倆人蹲在路邊,吃著公路上揚起的陣陣黃土,湊頭抽了兩根煙。
段公子抽的是家里從北京寄過來的“大中華”,比“平猴”更高檔的煙,六毛錢一盒。
段紅宇巴巴討好似的,湊過來甜聲哄道:“少棠,你不會還因為上回我朋友在山里劫道的事,別扭著?生我氣啦?”
少棠面無表情,冷眼道:“還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來了,除了你還有誰這麼慫?”
段紅宇半笑不笑:“不給我面子?”
少棠說:“我那天巡哨執勤。”
段紅宇訕笑道:“我一聽他們說姓賀的,哎呦,撞咱哥們兒槍口上了,這不是打我臉麼!喏,那幾個人我都帶來了,給你賠個不是,成不成嘛?”
賀少棠笑了:“……別扯淡,我忙著呢該走了。”
段紅宇突然攬住脖子,親親熱熱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熱:“你忙個屁,陪我解悶。”
少棠咬著煙:“解你大爺!”
賀少棠心想老子是什麼人,我陪你“解悶”你架子夠大的。
段紅宇這名模樣周正卻痞氣的青年,與賀少棠算是老相識,嚴格算來,倆人還是從玉泉路某軍區大院一道混出來的發小,穿開襠褲時就認識,都是部隊出來的根正苗紅的子弟。少棠早兩年先來的陜西,后腳段家公子也被發配至此,在汽車制造廠三區某車間做工。
段紅宇說起來就一肚子牢騷,漂亮的眼睛掙出委屈與怨恨:“我這日子過容易麼,少棠你得體諒我,你們當兵的部隊里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這忒麼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沒吃上一頓扒雞和烤鴨了,老子都快瘋了!我們也是饞的,咱們當初是什麼人,憑什麼在這山溝里吃苦受罪?我生下來就沒過過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憑什麼。”
“你段大爺過不舒坦這個日子……別人都他媽甭想過舒坦了!”
賀少棠原本懶得搭理閑事,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關他才窩在心里。如今他與孟家人走得親近了,心理天平逐漸往一頭傾斜,感情親疏自然不同,豈是段紅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說:“以后別干那出格的事,都是村里老百姓,廠里家屬,天災人禍誰家過得容易?干嘛欺負人家。”
段紅宇委屈地瞪圓俊眼:“我欺負誰了?就村里那幫農民,他們才富呢!有地有糧食還有豬馬牛羊,他們缺吃少穿了嗎,國家分配下來給知識青年的錢和口糧,你敢說沒讓村里人刮走一大半?咱們幸虧還在廠里!”
“咱哥們兒當年拎著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幾條大街都是咱們地盤,那是什麼陣勢,受過這鳥氣?想當年,咱們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慫蛋打架……”
少棠打斷:“猴年馬月的爛事,說那些干什麼。”
段紅宇:“咱哥倆出名兒,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掛了號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裝不認識我?”
段紅宇端詳著賀少棠平靜的臉,撅嘴道:“少棠,你是當兵當的吧,披一張軍皮你就正二八經了,眼里沒我們這些人。”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招人疼了。”
段紅宇眼睛發紅,不爽。
賀少棠垂下眼,烏黑的眼睫輕微抖動,被戳到心口。現在當然與以前不一樣,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說,當兵幾年在部隊里受得約束與磨礪,打磨性子,逐漸在他臉龐眼角處刻上凝重與沉穩的力道,說話也變和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