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類階層的人生概念哲學里,人這輩子,就不會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大不了總能走關系疏通達到目的。他們沒落到過走投無路訴冤無門的絕境,沒有失去過信念希望,不了解真正人間蒼生的疾苦與磨難。
少棠再去家屬大院,帶孟小北玩兒,都沒進孟家門。
還是孟建民在陽臺上瞧見,遠遠地喊:“少棠——”
孟建民大步走出來,仍是一臉溫柔暖心的笑:“出山了?怎麼不來家里坐?”
少棠難得靦腆,不好意思道:“待一會兒就走。”
孟建民:“你嫂子做搟面皮了。”
少棠:“再吃你家的我就不像話了麼。”
孟建民心情反而極好,像個做大哥的,拽過這人手臂,甚至有些上趕著:“你小子早就不像話了,吃一頓也吃,十頓也是吃,跟我你還假客氣!”
賀少棠讓這一頓搟面皮撐得,又喝下幾杯小酒,最終憋著沒敢把殘酷的實情告訴對方。他怕瞧見孟建民眼眶里驟然失望失去光彩的神情。
環顧孟家四壁,四口人擁擠一室,家具簡樸,唯一引人側目的是墻上滿滿的一溜一級技工證書、廠里歷年頒發的獎狀、工會的表彰。家里大床靠墻位置摞了好幾層書,都是各種選集、蘇俄小說、算術、電機工程自學教材……賀少棠自己沒念過幾年書,年輕時是個混的,但是欽佩會讀書的人,對孟建民這類有文氣兒一個書生,又長得英俊一表人才,他心里有天然的好感,希望對方能撈個好。
所謂愛屋及烏,到底是因為喜歡孟小北而欣賞孟建民,還是因為仰慕孟建民而更加待見孟小北,少棠那時自個兒也沒想清楚。
吃人的嘴短。改天,少棠趁著一次開車去寶雞辦事的機會,悄悄把孟小北捎上帶到城里玩兒去了。寶雞市內部隊招待所的幾個炊事員,跟他們連隊的人很熟,給他們做涮羊肉鍋,還有烤羊腿。
孟小北牛哄哄坐在副駕駛位上,特別得瑟:“爺也能開大卡車了!”
小屁孩,叫囂出那個“爺”字時,語態神情著實可笑。孟小北就連腦頂上幾根頭發都是不安分地立著的,端的個性十足。
少棠說:“想開,回頭我教你。”
孟小北好動,賀少棠轉頭提醒,“安全帶系上。”
他手伸過去給小北系安全帶,孟小北手欠,眼瞅著少棠腦袋挨過去,立即上手揉亂對方頭發。
賀少棠低聲罵:“不知死活。”
孟小北:“給你揉成鳥巢。”
賀少棠笑噴,提醒道:“這個不叫鳥巢,別隨便說這個……當你爸面兒不許提老子的糗事,明白嗎?”
孟小北小大人似的,黑眼珠精豆子,特跩地一點頭:“餓明——白!”
孟小北低頭說:“安全帶太松了,兜不住我。”
賀少棠:“你還太小。”
孟小北有了主意,趁對方不注意猛一往下出溜,鉆出安全帶束縛,爬上少棠的大腿,動作比猴還利索!
賀少棠把住方向盤,皺眉低聲呵斥:“別鬧。”
“小狗日的,不要命呢。”
“開著車呢……”
賀少棠罵歸罵,牙縫咬著煙,動作麻溜熟練地輕踩剎車,調整姿勢,轉過方向盤,再一腳油門繼續。
他怕小子從他大腿上掉下去,單手解下安全帶,繞過身前,把孟小北和自己摞著綁在一起,扣好搭扣。
孟小北一起扶著方向盤,威風凜凜,目視前方道路盡頭,男子漢的雄心得到極大滿足。
而對于少棠,這也是一種極大滿足,是一個男人被人依靠與深深依戀彰顯自身重要性時的心理榮耀與滿足。所以是個男人都喜歡后代,不僅只是血緣紐帶,而是懷里抱著個小子,頓時覺著自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被個小人兒傾慕著、需要著……
孟小北在腿上固呦一下:“哎呦,有點兒擠了。”
賀少棠:“嫌擠趕緊滾下去。”
孟小北撫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我剛才吃烤羊肉吃太多了,你們部隊的飯館簡直太好吃了!少棠你看,我肚子都吹起來了!”
賀少棠笑。
孟小北驚呼:“你也吃多了,肚子不要頂我后背!少棠,你現在也養這麼肥,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你肉一顫一顫的!”
賀少棠罵:“胡說,澡堂子里你看的那是我嗎!那是姚廣利那廝,肥膘一顫一顫的。”
孟小北壞笑:“哈哈……都是大白肚子麼,而且你屁股比肚子還要白!白花花晃瞎我了!我沒認清楚。”
其實他認的真真兒的,少棠身材偏瘦勻稱,腰部精健,屁股很翹,怎麼能分不清楚?
倆人從那時起就是這樣的相處,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擠兌嫌棄,樂此而不疲。
卡車顛簸在鄉間土路上,沿路黃土漫天,山花遍野,兩人眼角視線飛向沿途田野里美妙的風景……
就是這次從寶雞回西溝的路上,發生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風波。
第十章武斗
那天回西溝路上,正好路過隔壁棗林公社的集市,賀少棠也是心情絕好,心血來潮,帶小北趕個集。
附近這個鎮子,從五十年代起,就成為西溝農村方圓十幾里最大的農貿集市,每月十五固定開市,匯集當地各種農副土產與小商品,衣食用度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