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少棠猛撤身躲開,耳朵差點兒沒了。鐮刀不認人,而少棠沒穿軍裝,那套行頭與村民們一看就不一樣。他那天穿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軍綠色長褲,看起來就是下鄉城市青年的打扮!
賀少棠躲開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沒眨,眼底瞬間爆出殷紅。他一拳摟出去,狠狠砸在對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見血。
“北北!!!!!!!!”
他喊出這聲“北北”時,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難受。
好像是頭一回這麼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攢動的人頭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濤。混戰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紅,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廠領導電話緊急求助,附近部隊的官兵接到報訊,卡車載著大批當兵的駛來,持槍阻止武斗。
這件事在某個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層油辣子,屬于家常便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幾年,各地發生過許多起大規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機關工人各幫各派之間持械持槍斗毆,最后出動部隊鎮壓,死過不少人。后來局勢逐漸平息,動亂漸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種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經歷過打砸批斗混亂年代的這群人的骨血里,讓人們暴躁而易沖動。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大山溝,就是無法無規。
這事導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風流債。那女孩可也不是無親無故的,同村同姓,整個村兩百來戶都是一大家子,滿腔怨氣,來找正主討一個說法。
當然,這事絕不僅是因為一樁不入流的風流事,歸根結底是當時農村集體公社大生產、無條件調配糧食物資支援三線建設,瓜分了農民利益。
大批城市青年涌入鄉村,觀念沖突,矛盾遲早爆發,像急流淤積在西溝最狹窄處的河道口,需要發泄的渠道。
那麼孟小北呢?
他又怎會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沒跑遠。他少棠叔叔進村找人,他一人兒閑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處尋麼,就被一手搖爐子燒打銀器的老漢吸引了。
小北活潑好動,求知欲旺盛,同齡孩子里本就屬于見識多的,頗有耐心蹲著看老漢做手藝。
他從懷里掏出幾枚銅彈殼,從中挑出最完整沒有缺損的一枚,遞給老漢:“爺爺,您幫我在上面打個小孔,再吊個紅繩。”
老漢:“你打那個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掛在脖子上。”
老漢:“不給你打,麻煩死了。”
孟小北手捏著兜里的東西盤桓良久,遞過去:“我拿蜜棗跟您換手藝,行不行嘛!您就給我打一個就給我打一個打一個嘛!爺爺——”
老漢哈哈笑了,架不住這執著又耍賴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銅彈殼打了孔穿紅線掛脖子上,末了又想出個主意,用樹棍在地上劃出讓他心動依賴的一個字,說:“您幫我把這個字兒刻彈頭上。”
他這時候還沉浸在歡暢的心情里,想著回頭怎麼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幾個來回,沿著河溝尋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襯衫遍布塵土與血跡,幾乎看不出本色兒。
他踹翻無數人,打出一條路,慘白的臉露出情緒暗涌的潮紅,心里甚至已經有不好的設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丟了,弄沒了,這不是他的崽子這是人家孟建民的兒子!回頭怎麼跟孟建民交待,拿什麼賠?!
賀少棠是個倔脾氣的。以他的性子,他當時就沒有想到先跑回廠去,找到孟建民,告訴建民你兒子走丟了,咱們人多力量大,再借個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這種人心里,沒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擔壓力責任這種念頭,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遠不用去見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灘上,忽然想起什麼,頓住,又掉轉頭往支流處的山坳里跑,一路踩著水和泥。
少棠跑進山窩,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后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里靜靜趴著幾頭老黃牛,若無其事地反芻,翻起碩大的牛眼瞟他。
木樁鐵鉤子上,一點黃銅色熟悉的光澤劃過眼角瞳膜,隨風輕盈晃動。
賀少棠心思精細,小心翼翼踱過去,摘下那東西。
很普通的一掛紅色線繩,繩子末端系著一枚打了孔的銅彈殼,做工精妙。
少棠吃驚地左右張望,再低頭仔細查看那只彈頭,發現上面竟然有字。
他心口像猛地被人戳到柔軟處,眼球驀然就一濕,也是剛才跑太急了,擔心恐懼之際驟然松一口氣,情緒就從眼里涌出來。
這臭小子……
怎麼就這麼……就這麼……唉。
這地兒就是棗林鎮人民公社的防空洞。冷戰時期毛主席大手一揮,下的命令,全國深挖洞、廣積糧,各鄉各縣尤其是有戰略意義的山川河道附近,都挖有防空洞,抵御可能的外部侵略。兵工廠周圍每個村子都挖了防空洞,從來沒經歷過轟炸平時就荒廢著,堆積發霉的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