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民撿起塊兒石頭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開路,也是平生頭一回,手上沾了別人的血……他一雙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紅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歲月撕絞著靈魂逼成個土匪。
小北一眼瞅見,中氣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聽見那聲音,如同聽到天使召喚,眼眶里放射光芒,一把撲過去,把兒子緊緊抱在懷里。
孟小北被他爸摟得太緊,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臉疼,極不習慣,掙脫出來,大聲道:“爸爸別擔心我。”
孟建民眼眶里有淚,吼:“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護我,沒事麼。”
孟建民一抬頭,少棠身上那件襯衫遍布塵土腳印血跡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臉上的汗水把黃土黏在臉膛上,簡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兒……
賀少棠沉默地望著他父子倆,也說不出一句熱乎的話,心里大約也是松一口氣,完璧歸趙,護著個娃,責任多麼重大啊。
偏巧就在這時,段紅宇被領頭的村民架到廠門口,談判對峙,討論他們村那個姑娘,該怎麼辦。
段紅宇也是一臉血,虎落平陽仍然跩得二五八萬的氣焰,說,老子負什麼責?老子又沒強奸她,當初就是個你情我愿!
村民說,你現在搞出人命來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們城里出來的干部子弟就這狗尿性的,告訴你,沒那麼便宜的事!
段紅宇渾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們想怎麼樣?
村民說,要麼你娶了她,要麼賠五百塊錢出來。
段紅宇自然堅決不答應。
他一個部隊高干子弟,山溝里憋壞了玩玩兒罷了,怎麼會是真心,斷然不會娶一個沒文化沒前途的村姑,要錢更是一分都沒有,還想訛本少爺?
賀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親爹手上,膀子疼著呢,正要扭頭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見。
人群里有人喊道:“別讓他走了!”
“那個人跟姓段的就是一伙的!”
“他們都是從北京軍區過來的,也老往咱們村里跑,都是一群禍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賀少棠別過臉去,緊咬嘴唇,胸中憤慨。他都懊惱后悔剛才發無名火罵了小北,這時候其實最想掐死的是段紅宇,禍水源頭就是姓段的,連累老子被人追砍。
段紅宇被人按住,破罐破摔,帶著哭腔吼道:“賀少棠你個不講義氣的!你剛才眼瞧著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裝沒看見我,老子他媽的落難了你甩手不管?!你當老子是路上的貓三狗四嗎你還是我哥們兒嗎!”
少棠反問:“你干出來那種事,你跟村里人解釋,我怎麼管你?”
場面突變,忽而變成這二人反目。
段紅宇嚷道:“我干出來的事兒還不都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小惠跟你勾搭我怎麼會上那個女的!……賀少棠你要負責任!”
少棠氣得:“……我沒勾搭過,我負你個鳥責任!”
你的鳥惹出來的事,讓我負責任?
男人撒起潑來尤勝女人,少棠都快被這潑婦一般胡攪蠻纏的段紅宇氣蒙了。
這回可好,村民們開始揪著賀少棠要錢,甚至有人起哄說,他不娶你娶啊,反正你倆是一路的!
孟建民喃喃低聲問了一句:“少棠……”
賀少棠在人群聲浪中只當沒聽見,面子上也很難堪,想抽段紅宇。
孟建民這時心里仍替人著想,很是貼心:“少棠,那些村民胡鬧,沒你的事你趕緊躲了,別跟那些人糾纏,我帶你從廠子后門走。”
村民上前攔,圍堵,七嘴八舌地喊:“不許走,就是不許走!”
“你們他娘的一個個都領到回城指標年底就走了,我們找誰算這筆帳去?”
“段紅宇你個小兔崽子,走了就再不會回這山溝,你不是已經搞到你們廠工農兵大學生指標了嗎!”
“你們兩個年底就要回城了!!!”
……
就那一句,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孟建民:“……”
賀少棠:“……”
所有人都聽見了,都明白了,孟建民也恍然明白了什麼,滿臉的詫異,震動,隨后迅速陷入最深重的失落,整個人表情凝固,尷尬,整張臉上的光芒與山頭天邊的紅霞一起驟然消失,眼前一片天空都晦暗失色。
段紅宇跟孟建民他們同是一個廠區,都知曉底細。
喏大一間兵工廠統共也就兩三個指標,段紅宇占著了先,他們廠區的名額就沒了,就意味著他孟建民這一整年日日夜夜的念想又落了空,等明年吧,熬到白頭。
孟建民轉向少棠,質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探尋:少棠,你早知道情況了?你不早知會我,還讓我等什麼?我像個大傻子似的,我是不是特傻?
少棠:“……”
孟小北那時完全不明白他爸為什麼在那兩個所謂的“干部子弟”面前痛苦失望,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哀絕望。
孟小北仰頭輕聲叫:“爸?……”
孟建民捏著兒子的手,痛心不可自拔,眼神極為落寞,“走,跟爸回家。
”
少棠:“……”
孟建民那時看都沒看少棠一眼,根本沒那個心思再照顧旁人,調轉身就走。
賀少棠也變了臉色,試圖拉住這人,想安慰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