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賤人家百事哀。
二姑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是,少棠你們家有錢,手腳也大方,不稀罕這一百一百的。”
賀少棠這人的脾氣,是壓著火,他當場差點兒就拍桌子說,孟小北這孩子以后全歸我,你們別跟我搶,我從來沒有嫌棄他累贅。
然而他冷靜下去仔細回味,自個兒也沒資格說厲害的話。你是誰,你是不差錢,可你不是孟小北親爹你有什麼資格挑剔這家人對孟小北不夠寵愛或者不夠公平?究竟怎樣才算公平?
孟建民畢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做父親的親情抉擇、兩個孩子之間艱難的搞平衡、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擔以及強烈心理挫敗感,是少棠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體會不到的。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一個外人恐怕永遠抵不過小北的至親,而付出也不是為了怎樣的回報,感情到了這份上,收都收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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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家庭內部的糾結,大人們關著屋門吵,以為孩子聽不見聽不懂。
孟小北在那屋,幾句話一湊,就全明白了。
這些年,他在自家人面前從不發表意見,長輩面前好像就一渾不吝猴孩子,正經事兒屁都不懂、也不上心,你們隨意決定我的命運,我去哪都無所謂!
其實,自從當年離家出走一鳴驚人,他什麼時候不上心?
孟小北一邊聽大人說話一邊埋頭畫畫,筆尖不由自主地,畫的是他的少棠。
他其實什麼都懂。
每年花著他爸爸奶奶干爹的借讀費生活費,是他從小欠這些人的感情債,金錢債,欠太多,還不起,所以也不敢提。
現在他弟也很需要錢,怎麼辦呢?
孟小北是能說我就霸著這位置就不管孟小京死活,還是說我發揚高風亮節兄弟友愛情操我滾回西溝去把孟小京換回來吧!
所以他從來都不說,心里明白,有時也自卑和怨天尤人,又極度渴望身邊人的疼寵。那時少年人的感情,敏感又脆弱,他就像一條渴望陽光雨露的藤蔓,拼命攀附到他最信賴的那個人身上。
他一筆一劃在紙上畫某個妙人兒,仔細描繪制服衣領脖頸處的陰影。畫到動心興奮處,嘴角翹起來,樂呵呵的,甩掉一腦門子煩心事。
孟小京這時候靠在床上,玩兒孟小北的筆袋,擺弄香水味的橘子蘋果橡皮。
孟小北咬著鼻頭:“你喜歡啊?那個筆袋給你吧。”
孟小京抿嘴樂了:“嗯……謝謝哥。”
孟小京又瞟孟小北掛在大衣柜門上的那身純白色鑲金綬帶仿軍裝制服,他都沒見過,心里也羨慕失落。
孟小北略帶得意地顯擺:“這我們學校鼓樂隊的制服。”
孟小京:“我能穿嗎?”
孟小北:“你穿著玩兒唄。”
孟小京又皺眉:“我個兒比你高,你的衣服我穿不下,褲腿太短了。”
孟小北皺著鼻子:“我靠!我借你衣服穿你還埋汰我個兒矮!!!”
孟小京于是歡天喜地把外衣外褲扒掉,哥倆在床上鼓搗衣服。孟小京穿上鼓樂隊的白色制服,對著大衣柜鏡子走來走去,有模有樣,秀氣挺拔。還別說,很像祁亮那小子在學校的騷包風格。
孟小北瞇眼瞄了一會兒:“你快脫下來吧!快把制服還給我!!”
孟小北那小心眼兒,頓時發覺小京京還是比自己長得好看,穿上白制服更漂亮了,可不能讓干爹瞅見穿鼓樂隊軍裝制服的帥哥孟小京,不然自己這歪瓜小棗的又該沒爹疼啦!
哥倆一人穿著上裝,一人穿著褲子,床上嘻嘻哈哈鬧了一會兒。孟小北壓著孟小京揉搓,發泄,互相瞎鬧,心里都有惆悵,又抵不過骨肉情深、情感上的本能。
曾經也是打打鬧鬧兩小無猜的親哥倆,因為特殊年代各種外力原因,就好像變成兩家人,各認著一個爸爸。孟小京不能質問親哥哥,憑什麼你能來北京我留在岐山,我哪一點不如你?孟小北也不能欺負他弟弟——你既然已經留山溝里,你就永遠都別回來了,省得一個大麻煩。
第二十八章生辰祭日
賀少棠那天一手插褲兜,低頭從孟家大門往外走,甩開大步子簡直像要逃跑,面色陰沉,氣場就很不爽。這人臨走還掏了幾張人民幣,塞到孟奶奶的縫紉機小抽屜里。
孟小北在門口一溜小跑,趕忙追上,低聲喊了一句:“干爹,那個……”
少棠猛地回頭,面無表情:“干什麼?”
孟小北說:“哦……就是,我過幾天,就下個禮拜天,我想請亮亮和申大偉來家里玩兒。”
少棠問:“哪個家?”
孟小北說:“紅廟那個家。”
少棠說:“以后那倆小兔崽子再來咱家,你不用跟我請示,想來就來。”
少棠扭頭就要走,神情已經很不耐。他發火的時候黑眉擰著,白眼球暴血絲,鼻翼微微扇動,要麼吼人罵娘要麼干脆就不說話,那模樣挺嚇人的,只是他自己還不覺著。
孟小北又喊住:“噯!干爹,你能不能……”
孟小北輕聲說:“我那天請他倆吃冰激凌,袋凌,合作社有賣的。”
少棠順手從褲兜里掏錢夾,掏錢成了習慣:“你還有零花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