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的負面情感呼嘯而來,如潮水般沒過頭頂。
最后幾絲對徐霜策的親近讓他想控制自己,但更加強大的天性占據了上風。一模一樣的敵意發自內心升騰起來,仿佛毒焰燒灼五臟六腑,連骨髓都因為劇痛而滋滋作響。
不要再說了,他在混亂中想。
我真的好疼,你們不要再說了——
應愷被激怒了,他在急促地指責什麼,語調嚴厲充滿憤怒。徐霜策毫不動搖,爭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最終應愷重重將鎮紙拍在桌上:“徐霜策!我看你才是被魘住了吧!”
“那年我們從滄陽山桃林里撿回來的根本不是個人,那只是天道的一個異端。”徐霜策一字一句清晰刺骨:“我們把這異端撿回來了,總有一天它會把毀滅帶給這世間所有人!”
咔噠一聲門被推開了。
兩人同時回頭,宮惟站在門外,直勾勾地盯著徐霜策。
應愷失聲道:“宮惟……”
剎那間徐霜策的神情其實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強迫自己把目光挪開了半寸,但隨即又頓住了,略微抬起頭吸了口氣,沉著地站在那里。
“你不喜歡我了嗎,徐白?”宮惟輕輕地問。
徐霜策不回答。
應愷簡直是強迫自己從繃緊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宮惟……”
宮惟固執地問:“你以后會一直討厭我嗎?”
沒有人看見徐霜策肩臂線條繃得極緊,雙手指尖深深刺進掌心肌肉,一絲溫熱的液體正順著掌紋緩緩溢出來。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但良久的死寂過后又把嘴巴緊緊地閉上了,一言不發疾步向外走去。
應愷急道:“徐……”
話音未落,徐霜策手臂一緊,原來是錯身的剎那間被宮惟拉住了,少年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
——殺了他,元神深處那個與生俱來的意識再一次清晰地響起。
“……宮惟,”徐霜策沙啞道,“我說過別把這些非人的伎倆用在我身上。”
少年的右瞳浮現出一絲絲猩紅,如妖異的花朵在另一個世界盛開。
徐霜策略微用力抽了下手:“宮惟!”
徐白必須死。
徐白必須最先死。
一個都不能走。徐白最先死。
宮惟閉上眼睛,須臾猝然睜開,右瞳已變成濃郁純粹的血紅!
徐霜策面色微變,閃身一避,但剎那間已來不及。白太守驚天動地出鞘,裹挾巨大氣勁當面而來,靈力呈環形向四方掃蕩,地板瞬間爆出千萬龜裂,門窗轟然碎成了齏粉!
——鏘!
金石劇撞,震耳欲聾。
徐霜策死死按回不奈何劍柄,僅憑劍鞘擋住了這殺機深重的一劍,金屬摩擦發出可怕的尖響!
白太守雪亮劍身近距離映出宮惟的雙眼,眼梢閃動著一星微光。
他就這麼用力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霜策,眼睛睜得很大,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微光硬生生憋回眼眶里。但那最終還是失敗了,一行水痕滾滾而下,啪嗒打在了殺意未消的劍鋒上,瞬間被切成無數細小的水光。
“……”
徐霜策松開劍柄,伸手抹去了宮惟臉頰上的水跡,低聲問:“想殺我?”
手掌能覆蓋住少年半邊側臉,剎那間氣息交融,看似無間無隙。
他略微俯身在宮惟耳邊,道:“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時身后“鏘!”一聲亮響,應愷拔劍厲聲喝止:“霜策!”
徐霜策站直,收劍,不再言語,擦肩而過向外走去。
但就在他跨出門檻的剎那間,宮惟猝然轉身揮劍,劍光一路破開虛空,徐霜策反手一擋,袍袖唰然撕裂!
他掌心的血終于飛濺出來,在地上甩出一道星星點點的弧線。
但徐霜策沒有回頭,他穩穩地跨出門檻,走了出去。
·
巨大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大半座懲舒宮,門人紛紛聞聲趕來,又不敢接近,遠遠地躲在大殿前的白玉高臺下。徐霜策恍若沒有看見,他一人負手穿過長廊,風從天地盡頭席卷而來,撕裂的袍袖在身后揚起;數年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春末的日頭穿過重重緋紗,一道削瘦幼小的身影驀地從墻上冒出頭,看著他手中兩枚叮當搖晃的小金幣,睜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叮當,叮當。
徐霜策沒有停步。
他看見虛空中的少年一躍而下,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呼一聲搶走了小金幣,緊緊攥在細白的手里,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丟了,衣袂如流云飛卷般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風在耳畔飄蕩不息。
叮當,叮當。
明明無情道頂,應是道心至堅,隱秘的抽痛卻不知從何而起,猶如一層層細密的絲,層層疊疊裹住了胸腔里那顆早已冷硬如鐵的心臟。
一定是因為被那只妖異的眼睛蠱惑了吧,他想。
徐霜策的手指深深刺進掌心血肉里,抬頭走向連綿山巒,仿佛只要堅持不回首,就能走出那場綺麗甜蜜的夢,走出那年春末流水般令人深深沉溺的時光。
太乙十八年的長風掠過重疊宮檐,碧穹漫天桃雪。
滄陽宗主背手負劍,獨自走下岱山壯麗的長階,將虛空中越來越遠的叮當聲拋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遠方紅燭喜筵、血光乍現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