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進了璇璣殿,但徐白他不在……為什麼這麼晚他都不在呀?”
……
正字越來越多,被添加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擁著,熱熱鬧鬧地來,熱熱鬧鬧地走;偶爾他也會獨自坐在月下,削瘦的側影被拉長,隨著斗轉星移由西向東。
“今天也是見不到徐白的一天呢,”他托著下巴,輕輕地道。
終于有一天,當法華仙尊從墻頭翻進來的時候臉色凍得發青,右眼下被不奈何劍氣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干涸的血凝固在面頰上格外觸目驚心。他迅速給自己施了個活血暖身的法咒,抱著手臂發了半天抖,才勉強暖和過來:“——滄陽山的寒冰獄可真是名不虛傳啊,幸虧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滿把黑發垂散過半,顯得有點兒狼狽。他第無數次從空中拉出那張卷軸,指尖剛要再次落下一筆,被凍開裂的手指卻又停在了半空,眼底映出大半頁密密麻麻的正字。
良久他終于想到了什麼似地,沙啞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徐白真的不想見我吧。”
“我這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意興闌珊地隨手一揮,舉步向寢殿走去,不再回頭看一眼,身后卷軸的銀光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
那張寫滿了正字的卷軸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那個深夜開始,法華仙尊的容貌身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個頭開始長高,漸漸脫離了少年的范疇,有了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氣質;他仍然活潑喜愛熱鬧,但眉眼不再跳脫稚弱,好似時光終于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一絲絲穩定和沉郁。
時光荏苒,斗轉星移。
人來人往的庭院中四季交替,漸漸歸于虛空,闃寂無聲。
法華仙尊醉倚在桃樹下的青石桌邊,外袍搭在肩頭,左肩下的繃帶中隱隱透出血跡。他剛從遙遠的北地斬殺妖獸回來,身上血氣未褪,面容猶帶倦意,杯中蕩漾的桃花酒已經斜斜地灑了大半,細長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宮惟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緊了。他扭頭看去,只見徐霜策鉗著他的五指用力到微微顫栗,緊盯著庭院中那個斜倚在月下的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嘆了口氣,盡管剛出口便消散在了紛飛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向天仰起頭,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的法華仙尊將冷酒一飲而盡,踉蹌起身,袍袖拂過滿地殘紅,漸漸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
宮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的傷感漫過了心頭。
他不知道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亦不知是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仰望著徐霜策,天下第一人的側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臉頰上覆蓋出一片陰影,看不清為何那麼用力地緊閉著雙眼。
回溯之境沙沙而遠,那一抹剪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良久后徐霜策終于動了動,睜開雙眼慢慢地低下頭,凝視著宮惟。
“……”
四目對視間,宮惟突然升起一絲奇異的沖動,很想喊一聲徐白。
他覺得哪怕被發現了也沒關系,徐霜策可能會不高興,但……但不會殺他。這種愚蠢荒唐的自信不知怎地就盈滿了胸腔,甚至讓他猝然地一張口,那熟悉的稱呼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徐白,你為什麼知道那風鈴的撥片卡住了呢?
你想過我嗎?
你……你還恨我嗎?
“……”宮惟久久對著面前那雙黑沉的眼睛,咽喉終于攢動了一下,倉促別開視線。
“師尊。”他聽見自己壓抑的聲音輕輕道。
抓著他手腕的五指似乎更緊了,徐霜策目光灼亮得嚇人,薄唇緊緊抿成一線,似乎在隱忍著什麼。他們就這麼并肩側對而立,時間仿佛過去了漫長的數年又好似短短剎那間,徐霜策總算收回視線,深深吐出一口帶著血銹味的滾燙的氣。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說:“走吧。”
宮惟感覺自己被鉗制的手腕松了些,但并沒有放開。徐霜策就這麼拉著他的手,穿過岑寂空曠的庭院,走向深夜暗紅色的大門,同時一拂袖要揮滅虛空中的回溯法術。
這時,宮惟眼角余光突然瞟見了什麼,忽地站定腳步遠遠望去。
徐霜策也隨之站住了,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庭院深處。只見那是一排白墻黛瓦的房舍,應該是被送進刑懲院世家子弟們的臨時居所。回溯法術淺白的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的那個深夜所有門窗都合攏著,唯獨一扇窗后露出了一張蒼白、英俊但陰鷙的面孔。
徐霜策神情微變。
那是度開洵。
他每次離開都太倉促了,這是第一次注意到遠處竟然還有這個細節。
宮惟扭頭看向他,意思是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便牽著他舉步落下,縮地成寸瞬時近前。透過雕花菱格的窗欞,只見那屋子干凈而簡陋,除一張臥榻外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