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抖,把它掉了下去。
那不是骨節,是一個國際象棋的白王。
王玨猛地坐了起來,結果眼前一黑又瞬間倒了下去。他眼前一片黑幕,上面盡是熱烈跳動的光斑,喘得像一條在沙灘上擱淺已久的魚——雖然每天都在做噩夢,但這次思維活躍導致睡眠淺,細節簡直不要太真實。
而且還有象征意義,要命。
眼前黑霧漸漸散去,露出床頭正對窗外的一抹魚肚白,而后腦是自己多年來依賴而熟悉的軟硬適中的柔軟。
枕頭?
他怎麼又到床上來了?
為什麼是又?不對,上一次是在做夢。
等等,現在應該也是在做夢。
他在小單人床上翻了個身,一抬頭,對上李微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瞬間止住了所有表情。恍惚的、驚恐的、無措的,以及劇烈地喘息,都在反掌間猛地收住,一時仿佛無事發生。要不是心臟還在以沖出喉嚨之勢劇烈跳動著,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的波瀾不驚了。
灰鯨當時的訓練可能是演技,他突然想。
“夢見什麼了?”李微淡淡開口。
那語氣關心得真心實意,聽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我沒做夢。”王玨看著他直直地說。
李微稍一伸手,去探他的脈搏。王玨一躲卻沒躲開,只能就著這個姿勢被按著頸側。狂亂的心跳和他指尖沉穩的脈搏混合在一起,好似一場變奏雜亂的交響曲。
李微以此戳穿了他的逞能,但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他,眼神別有深意,把后者看得直發毛,憑空生出七分羞惱三分煩躁。
這算什麼?
醫生對患者精神狀況的例行關照?還是共同遭遇者毫無同理心的形式憐憫?
他想起李微聽到父親死因后那個淡漠的眼神。
少頃,李微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
“別,好吧,”王玨一下打斷他的話,語調字字上揚,音色發尖,“不用什麼,不用和你裝嗎?要我完全信任你然后被你安慰?怎麼,是不是還要我和你執手相看淚眼,沖到你懷里求摸頭要抱抱?”
然后他就著那個微微伸出的手臂,整個人賭氣般地橫沖直撞地鉆了進去,把它變成了一個松松垮垮的懷抱。
“現在滿意了?”
他感覺到李微身形一僵。
本就是被夢模糊了一切現實概念的匹夫之勇,加之李微那側沒有枕頭,形成的坡地一下給了一個重力加速度,讓他的臉直接貼上了對方的胸膛。
這次他近距離地感受到了那脈搏——李微整個生命的來源。沉穩而有力,他的心率很慢,是身體強健的表現——顯而易見,他有一個強大的心臟,里面也沒有什麼該死的白王。
他忍不住多聽了一會。
首先接觸的是棉質柔軟的衣料,緊接著是緊實的肌肉感。這是他在衣柜里隨手翻出來的一件襯衫,正傳來淡淡的幾不可聞的令人安心的氣味。仿佛是木質調古龍水后調的味道,又好像是男性本身自帶的荷爾蒙的味道。他伸出半截的小臂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虛虛地環著他。
自己真是瘋了,他想。
反正是夢,不如多待一會,總比什麼開膛破肚的畫面強。估計醒來自己又跪在地上,說不定還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凄凄慘慘戚戚。
對方的肌肉似乎已經緊繃到極值了。
他自覺無趣,想悄悄脫身,剛輕輕歪過頭想向后退去,結果一個猝不及防——
被按了回去。
側撐著身體的李微驀地把懸著的手臂收緊,把面前正欲逃跑的人一下攬進一個緊實而擁擠的懷抱。然后掌心輕輕撫上他的后腦勺,手指淺淺插進頭發里。
“這樣嗎?”
他輕輕道,帶著一點真誠的疑問,在王玨耳側拂過一陣熱氣。
砰。
砰砰。
被人緊緊微擁著,突然被接近觸發的本能戒備讓他渾身僵硬,逐漸收緊的手臂過于親密,反而讓他覺得不安,自己仿佛不是前幾秒那個充滿銳氣與敵意的挑釁者,而是一頭被天敵盯上的死到臨頭的鹿。
抱得太緊了。他想干嘛?殺了我嗎?
蟒蛇捕食時常慢慢爬行接近獵物,迅速咬住后用身體纏繞致死。
蟒蛇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因此它們知道獵物何時停止呼吸,然后它們才開始為下一階段——吞咽,保存體力。
然后一口吞下。
可最要命的是,他卻在整個捕獵過程中感覺到了一點……溫柔。
像是死到臨頭的惻隱,又像是彌留之際的溫存。
溫柔地凝視,溫柔地進食。
鼻腔里又充滿那個淡淡的味道,低沉的嗓音在耳邊掉下熱氣,被指甲輕輕刮擦帶到的頭皮一陣酥麻。幾管齊下,像前赴后繼的病毒一般攻陷了大腦的系統,中樞屏幕上頓時爬滿了亂碼。也有別人禮貌地抱過他,但這次和以往的都不一樣。他睜大了眼睛,神情呆滯地在自己的知識盲區搜刮一絲理智。但想到這場景來自一片虛空夢幻,那些現實的束縛邊框變得淺淡——白鹿在蟒蛇溫柔的環抱里,未等收緊索命,就放棄了最后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