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當年那個獨自提著編織袋,翻山越嶺來到陌生大城市求學的少年在面對未知時有多無助。
最初的一周他幾乎畏懼與人交流,劉海放下來擋住一半眼睛、整天垂頭想要把自己縮進狹窄黑暗的龜殼。
但現實是他不得不擠出笑臉,學習那些他落人一步的、在別人眼里不可能不知道的知識。他強迫自己快速適應這里不會斷的電、夜晚燈火通明的繁華而絢麗、這里昂貴得離譜的物價以及必要的社交。
沒有人在明面上表達出對他的不喜,這里的人都對他很好,至少表面耐心而包容。
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自卑。
那是個異常炎熱的夏天。
可能沒有這麼熱,可能是他主觀夸大,但當時的他是真的像一尾快要被干死的魚。
有的時候又很濕潤,夏日暴雨多發,雨珠奔赴大地最終還是流到街邊,與角落的泥土裹挾著沖進骯臟惡臭的下水道。
潮濕的風打濕他,干燥皮膚得以解救,久而久之卻感覺皮下隱約生出霉斑,在血肉中潛伏著伺機而動。
那是他狀態最差的時候。
不怪別人,是自己壓垮了自己。
每次他陷入焦慮原地打轉的時候,他逐漸習慣把時間分給閱讀,捧著一本書窩在一角,小小的一團也不占地方。
開始只是給自己找一個不那麼尷尬的事情來占據時間,看書不用與旁人接觸不用社交,他可以沉浸在書中的世界。但后來他被書本改變,他像是一塊干燥的海綿迅速從書本中汲取知識;他跟著劉老師一起練習書法,毛筆提按自成一派。
原本他選擇漢語言文學專業只是因為這是南大的王牌,從這里出去能有更好的就業機會。但后來他愈發沉迷其中——這不僅是一個迷茫少年毫無歸屬感時暫時停靠的河岸,更是他對未來所有幻想的寄托。
事實證明,效果不錯。
這一兩年他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至少現在已經少有人記得大一上期那個沉默瑟縮,總是垂著頭的自卑少年了。
——
眼中翻涌的情緒被人打斷。
斐子瑜撐著手臂敲了敲玻璃滑門,正隔著一層透明玻璃覆手注視著他。
不知道是著不是因為玻璃反光的原因,斐子瑜眼底陰沉沉的,像是烏云聚集的黑天正在醞釀一場席卷人間的暴雨。
滑門被推開,穿堂風順勢而過,有風從虞歡單薄的睡衣衣角鉆進,涼氣緊貼著皮膚,激起一陣戰栗。
沒了玻璃門的阻隔,斐子瑜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地落入眼中。明明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虞歡敏感地察覺到對方心情不太美妙。
作業還剩一個收尾,猶豫幾秒虞歡還是動手收拾筆記本和書,邊收邊問:“斐先生您工作做完了?”
“嗯。”語調平平,聽不出情緒。
虞歡小心地投去一個探究的眼神,發現斐子瑜沒注意他這邊的動靜,反而是視線落在他室內床頭柜上的手機上。
虞歡:……?
他不清楚到底怎麼了,試探著開口,“斐先生,今晚我忘記澆花了,您幫我給梔子花灑點水吧。”
斐子瑜那邊沉默了很久,劍眉擰起像座小山峰,就在虞歡以為他要沉聲拒絕的時候,男人快速轉身下樓了,步子邁得急且大。
“這是怎麼了?”少年低頭小聲嘀咕,伸手撈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按亮屏幕——
一條新的微信消息映入眼簾。
一閃一閃亮晶晶:那件衣服穿著還舒服嗎?下課之后我請你喝奶茶吧?
他可能知道斐子瑜黑臉的原因了……
他暗罵一聲,解鎖之后把微信彈窗消息設置了隱私模式。
——
月光撕開夜色,空氣都靜悄悄的。
梔子花被虞歡養得很好,銀白月光映在綠葉上,泛著光澤。
虞歡一下樓就看到斐子瑜拿著噴壺無從下手的樣子,低頭僵硬手臂杵在小小一盆花面前,像對植物充滿好奇且小心打量的大型犬。
提步走過去,手掌覆上對方涼風下也還是熾熱的手背,輕輕按下噴壺把手——
呲,呲呲。
“最近沒有下雨,空氣干燥,時不時可以來灑點水。梔子花喜歡潮濕的土壤。”
少年的聲音溫和平穩,覆在手背上的手心干燥柔軟,斐子瑜動動手指,反客為主地鎖住對方手腕。
虞歡好像總是輕而易舉消散他隱藏起的怒火,這次也是這樣,差點被他蒙混過去了。
斐子瑜冷哼了一聲,摩挲著對方偏涼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看你一天天到是越來越大膽了。”
“……”虞歡又不說話了,只曉得睜著一雙桃花眼看他,月亮映在水潤的眼睛里,好看得緊。
每次犯錯都曉得怎麼讓他心軟。
這個的時候他完全沒想起——明明之前很煩這雙眼睛。
這倒是錯怪了虞歡,他討好人的辦法一直都是在沒有燈光的黑夜里喘地更好聽。他知道斐子瑜是為了什麼留他。
他很有自知之明。
斐子瑜的視線遙遙落在桌上的書包上,開口問道:“作業做完了嗎?”語氣比一開始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