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有一會兒啦,哥哥。護士姐姐不在,我問你一個問題哦。”魏囡說。
魏北笑:“嗯,你講。”
然后魏囡問了。
魏北卻忽然僵在原地。
很多年后,魏北仍記得那天夜戲。他演得很好,雪很大,宮墻很紅,夜色很黑。
唯有宮燈不亮。似他前二十二年未曾明亮過的人生。
盈盈絮絮的雪片裹在罡風里,像從天上傾倒下萬噸精鹽。太多太多,所以落在舌尖發苦。
魏北記得那場戲,他與皇帝擦肩而過后,始終以發紅的眼睛盯著天幕。
瞧這大雪,到底是落了個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還是落得他人生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不好說。
魏囡問:哥哥。什麼是強奸犯啊。
為什麼昨天聽別人說,有的人犯了錯,卻可以不受懲罰呢。
魏北收緊捏住手機的五指。
也不好說。
第十章
“囡囡,你聽哥哥說。罪犯和犯罪,其實離你很遙遠。別人所講的故事,電視上的新聞,永遠也不會在你身上發生。哥哥希望囡囡開心,你這小腦瓜子還不需要想那麼多。”
“那要是發生了呢,哥哥。”
“......不會發生。我會保護好你。”
“所以是誰在哥哥小時候這樣對你說嗎。”
“為什麼這樣問,囡囡。”
“因為護士姐姐說,受寵的孩子才會被保護。哥哥以前很受寵嗎。”
“......嗯。哥哥有奶奶。”
“可奶奶好兇啊。”
“不是的,囡囡。奶奶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魏北脫下沉重的戲服,換衣。一宿沒睡卻很有精神。掛電話時,魏囡說那些壞人真可惡,都該去坐牢。魏北問她,如果爸爸也是壞人呢。
魏囡迷茫幾秒,有些猶疑地反問他:難道是爸爸干了壞事,就能不坐牢嗎。
哪天哥哥干了壞事,也要接受懲罰呀。囡囡也是。難道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嗎。
不是。
即使否定已到嘴邊,魏北差點咬了舌頭,亦硬生生地吞回去。
可小孩又有什麼錯,當他們處在所有人都該去呵護年紀,過于早熟是種悲哀。
魏北成長地太快,所以后知后覺地咂摸出人間不值得。他在最天真的年齡,碰上最難捱的歲月。誰想生來如此卑微。沒有的。
其實魏北以前也不這樣,那時錢是必需品,但非緊缺。奶奶拿著低保,家里也勉強能過下去。那時魏忠國還沒回來,魏囡不知有一個哥哥。
他沒考上大學,拖拖拉拉走過高中,最后僥幸拿到畢業證。兼職賺錢補貼家用,占著他不大不小的心。
當初魏北十七歲,臉皮在社會熔爐里鍛造,厚得似城墻。別人學表演,他去旁聽。第一份比較正經的工作,是在劇院幫忙跑龍套。每周一場,一個月八百。
他常在銀行自動提款機的隔間睡覺,只為省一晚打車費,翌日坐地鐵回去。那時不敢買新衣,不敢吃五元以上的午餐,更不敢朝欣賞的男生投去一眼。
魏北常說感覺不到苦,為日子為生存奔波,只要未來有盼頭、有微光就行。
真不苦。
他是從什麼時候察覺生活真苦。是他一步步從龍套,到電視臺,再做上深夜主播后,臺長瞧上他,想嘗個鮮。
魏北不肯,于是他丟掉了兩年來為之奮斗的工作。
那年他十八歲。硬氣地為了理想不賣身。
然后滿盤皆輸。
他開始覺得,生活真苦。早熟是一種悲哀。
魏北不愿魏囡走他來時的路,他一廂情愿保護她的天真。
沒有人在魏北身后說,你也才二十二歲。
魏北卸妝洗漱完畢,鞠一捧水撲上臉。他伸手關掉水龍頭,撐著鏡子抬頭。水珠順著鼻尖掉下,順著睫毛滾進眼里,從紅血絲滿布的眼中再滑出。
他伸手將鏡子上的霧氣抹去,一掌寬的距離中,蒼白俊臉更加清晰。魏北抿了唇,想笑沒笑出來,于是恢復冷淡神色。
二十二歲的皮膚狀態與十九歲不能比。他知道。魏北默默地算著時間,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他二十三歲生日。
一翻年,就該二十四。
魏北講不清是留戀多一點,還是恐慌多一點。他說好只要錢,本應該也只要錢。
昨晚沈南逸給他發消息,說想要描寫少年感,寫不出來。魏北忙著上戲,一時半會兒也跟他講不清,只說我現在拍戲。
大概有十幾分鐘,沈南逸才回復:那你忙。
現在是翌日早晨十點。魏北沒找他,沈南逸亦未曾再發信息。也不知是否寫出。
他端著熱水走往床邊,窗簾沒關緊,一束倔強的日光硬插進來,落在白色床單上。魏北躺下,鎖定手機屏幕,閉眼。
耳邊是安靜的。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能聞到空氣中獨屬酒店的清新劑。墻上掛鐘在滴答走,似乎淋浴花灑還在落水。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他告訴自己不能再想,像一截銹跡斑斑的鐵管那樣,停止思考。
兩分鐘后。
魏北閉著眼嘆口氣,他熟稔地從床頭柜摸過手機。點開微信,找到沈南逸對話框。
兩根拇指在鍵盤上跳躍,其他手指習慣交握。
魏北側躺著,輸入——
少年感,應當是年輕,年輕。不一定是年齡的年輕,而是一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