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逸要寫。汪林頌要負責編輯。而編輯總在讀稿的過程中驚嘆,然后惋惜。
“改一些,就能讓很多人看到這樣的好作品。老沈。”
“你就改一點,不那麼艷情,刪一些句子。有些詞是真的很敏感,別再這麼下去,行不行。”汪林頌咬牙。
沈南逸依然笑,“改?要改你去改,我不改。改動后的始終不是那個味兒,你明白。”
“我當然明白,可你要想想以前的遭遇。”汪林頌泄氣,癟皮球似的窩進轉椅里。“那些人要搞你,防得住麼。”
早些年沈南逸風頭正勁,不少人看不慣。他不僅寫小說,也寫揭露貪污腐敗的文章。重點是沈南逸的消息來路往往真實,他筆尖一動,基本就是抓捕前的檄文。
很多官員因此落馬,唱鐵窗淚唱得極不甘心。找了道上的人,要弄死沈南逸。
敵人在暗,他在明。防了又防,也防不勝防。沈南逸遭遇過綁架,那年才三十歲出頭。這事兒是在遇上魏北之前,所以那小孩根本不知道。
沈南逸沒給他講過,因此不對家里塵封的那些報紙作解釋。這事鬧得很大,沈母嚇得從歐洲飛回來。最后是沈父動了鐵腕,不僅把所謂的道上人連根拔起,還將沈南逸寫過的“檄文”全部從網上刪除。一點水花也沒留下。
恩斷義絕十幾年的父親,最終沒對沈南逸動手。舉起的巴掌,距臉幾厘米,又放下。
我管不了你。沈父說。要死也別死在我面前。
父親的眼神,沈南逸一輩子也忘不掉。那種痛恨、憐愛、憤怒與忍讓交織,像一張大網,緊緊纏繞在沈南逸的噩夢深淵。
乃至于如今虛歲四十,也時常午夜驚夢起,想到沈父當年的警告。
沈南逸的睡眠很少。這要算原因之一。
如今沈父老了,六七十歲,不曉得在哪安享天年。那段驚心動魄,血色浮沉的往事,便也隨風掩進塵埃里。或許就那麼呆著,或許與沈南逸一起,落了深淵。
年少時發現真理可貴,什麼都敢說。后來為什麼,大多數人就沉默不語了。
興許是撕破了喉嚨,無人理睬,也無何用。
涼了熱血。冷了心臟。
汪林頌還在喋喋不休,“老沈,不是我不贊同你。而是有些話,確實太過了。”
“我們可以委婉點,講隱喻。但不能太直白,你曉得。”
“我這不叫太過了。”沈南逸說,“是你們閉嘴太久了。”
“才認為沉默、冷漠是理所當然。”
“我就算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他媽的,我他媽的就不知道你一把年紀四十歲的人!還這麼固執干什麼!”
“我只是不能違背這本書的初衷,老汪。”
汪林頌薅一把頭發,“什麼?”
沈南逸將煙頭放在茶幾邊,“你那有復印件。讀讀第一頁第一句。”
汪林頌就翻開復印件的封面,找到那句話。
——感謝生而為人,讓我明白言論自由的重要性。
服了。汪林頌徹底服了。他猛地將復印件摔在桌上,有些難過又無奈地長嘆口氣。他像老狗般蜷起后背,話語從牙縫中擠出。
“老沈,你就不能跪著把錢掙了麼!”
“不能。”沈南逸答得很干脆,拿著手機頓一秒。
他說:“我家小朋友不準我跪著。”
沈南逸那晚根本沒睡著。
他清晰感受魏北撫摸的力度,掌心傳來的溫度,擦過尾椎骨的酥麻癢意。
他明明白白地感受著魏北的氣息,像親吻在他臉龐上。
他記得那六個字帶給他的撼動,不要跪著。就好。
沈南逸卻要去教魏北,怎麼學會忍讓與低頭。魏北勾動了沈南逸的鋒芒,沈南逸卻要折斷魏北的尖刺。
于是較量著,拖延著。
汪林頌不知道沈南逸又抽什麼風,他是不曉得哪個小朋友有這麼大的本事,敢叫沈南逸聽話。眼皮子重得緊,老汪也倦了。
“那你說怎麼整。這個事,書總不能白寫吧。”
“沒說要白寫。”
沈南逸再點燃一根煙。最近他煙癮很重,煙灰缸里堆成山灰。白霧飄著,掩蓋他的臉。朦朦朧朧能看見硬朗的輪廓,落下幾根發絲遮眼,風流至極。
“記不記得幾年前,合作過的那個工作室。聯系一下,看看人還在不在。”
“如果還在,就再做一次地下出版物。就這本,無刪減。”
而不等那頭汪林頌給反應,遽然身后一聲爆呵——
“沈南逸你找死!”
“那他媽是犯法的!”
沈南逸就轉過頭,魏北站在一米開外。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聽了多少。可能恰巧只聽見這非法勾當,于是盛怒。
直到看見魏北濕漉漉的頭發,半濕不干的外衣,稍微偏白的臉色,沈南逸才察覺外邊下雨了。
此時雨勢偏大,竟嘈嘈切切地拉開了陣仗。而雷聲悶在云層里,于遠處不斷隱隱驚響。
萬物驚而出走,浩浩蕩蕩地,要奔往一場人間喜劇。
沈南逸看著魏北,夾在指尖的煙,始終忘了抽。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好一......寒宮。”——《貴妃醉酒》
第二十章
雷雨瓢潑。大風鼓滿窗簾,燈不是很亮。
玻璃窗大開,雨水躺進來,睡在大理石地板上。
凌晨兩點過一刻,沈南逸坐在書房抽煙。沒睡。他以手順著額頭,將頭發往后抹去,紅亮的煙頭閃在眼中,像饑餓至極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