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父親才不會離開她。身邊所有人都這般說,你若不聽話,爸爸就不要你了。魏囡沒成型的記憶里,媽媽是個很抽象的概念。
別的小孩都有母親,她沒有。魏囡卻一次也沒問過。她怕爸爸生氣,怕他不要她了。
魏囡始終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麼,可她不明白。
魏北去醫院時,魏囡坐在病床邊看書。周遭安靜,她偶爾抬頭望向窗外,醫院對面是一所私立幼兒園。
每天早晚,校門口人滿為患。有時私家車堵得過不去,小孩兒的歌聲能飄很遠。
午后靜謐。對面的校門也靜謐。魏北站在病房外看了會兒,走進去。他坐于床沿,伸手捏了捏魏囡的臉。
“囡囡今天又在看什麼書。”
“《彼得·潘》,”魏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唯有見到魏北時,才會露出這樣徹底的、不加任何討好的笑容,“昨天護士阿姨給我帶來的,說她兒子以前喜歡看。”
魏北拿過書本,插畫形式,帶有拼音,挺厚。
“那囡囡喜歡嗎。”
魏囡用力點頭,“喜歡。”
“不過我最喜歡哥哥!”
魏北笑著刮她鼻子,“小機靈鬼。”
這話說完,空氣有點安靜。
魏囡睜著眼,偏頭看著魏北。后者猶似喉嚨堵了一塊鉛,拉墜著舌頭往下落。
我想跟你談談過繼的事。
怎麼也說不出口。魏北不曉得魏囡是否明白過繼的意思,又該怎樣給她解釋,為什麼要把她過繼給另一位陌生叔叔。
半晌,魏北未曾講話,魏囡就起身鉆進魏北懷里。她從小營養不良,加上病痛折磨,抱起來好似一團輕飄飄的柳絮。沒有絲毫重量。
魏北甚至不敢收緊手臂,他低頭,目光落在魏囡偏黃的發絲上。
小臉巴掌那麼大,有些蒼白。眉目清秀,鼻尖小巧,唇色又很淡。獨獨一雙漆黑且亮的眼睛,帶著某種不服輸的生命力。
魏囡靠著魏北的胸膛,輕聲問:“哥哥,這世界上有彼得潘嗎。真的有永無島存在嗎。”
成年人不該相信童話。因為他們大都或多或少地領悟到一點社會殘酷。
比如魏北。見識過骯臟,沒理由再相信虛無縹緲的故事。
可他說:“有。應該是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還沒來得及找到囡囡,我們再等等。”
“哥哥會一直在囡囡身邊,對不對。”
魏囡緊抓著他的衣擺,聲音透著不安。她很聰明,也很敏感。她從小察言觀色,可能不認識“別有深意”這個詞,但她能明白那種感覺。
魏囡曉得,魏北是有什麼事情講。
六歲之前,說得再準確些,遇見魏北之前,魏囡沒有一天活得安心。她跟著魏忠國顛沛流離,基本算是無家可歸。母親可能是跟別人走了,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其他什麼原因。反正,魏囡沒有媽媽。
而這個父親,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父親。魏忠國一無所有,住著地下室最潮濕的隔間,饑一頓飽一頓。生活的打壓太過痛苦,魏忠國終于學會去工地或其他什麼地方,賺一點微薄的薪資補貼家用。
而魏囡始終獨自一人呆在地下室,常年不見陽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后來魏忠國換了工作,要去修樓。工地離家遠,基本無法照顧魏囡。
魏忠國將魏囡送去稍近一點的“福利院”,別名孤兒院。他不是不要她,只是暫寄。
聽來像一件物品,暫時寄放在此處。
那年魏囡五歲,能干點家務事了。
福利院的院長是個好人。五十多歲的老院長挺喜歡魏囡,瞧這女孩不哭不鬧,懂事聽話,好養活。他曾建議魏忠國送給別人領養。
不曉得出于什麼原因,魏忠國最終沒同意。魏囡在那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果兒姐最容易被領養,但又很快被送回來。聽院長爺爺說,果兒姐姐太頑皮,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待在家里,總是跑出去。院長爺爺教我們千萬要聽話,不要哭鬧,也不要打架。果兒姐姐不愿意,之后就沒人領養她了。”
偶爾,魏囡會憑著零星記憶,給魏北講述她在福利院的那一年。
平平淡淡的口述,沒有任何可惜或同情的語氣,魏囡還太小,并不懂為什麼院長爺爺總是跟大院里的小伙伴說:你們要懂事,要抓住機會。
什麼是機會。
那時魏囡壓根不認識這兩個字,大院里的孩子也不認識。
魏北聽著,手掌輕輕拍在魏囡的背上。女孩兒睫毛撲閃,像兩把扇子。她抓著魏北的手腕,努力給他系一根紅繩子。
“還有小勇哥哥,被領走過一次。沒多久他自己跑回來,好像挨了打。院長爺爺叫我們不要出去亂說,但我聽見小勇哥哥哭了。哭得特別難過。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第二天院里都知道他渾身是傷。大虎說小勇哥哥滿屁股的血,不能上廁所。但我不明白,哥哥。為什麼那家人把小勇領走,還要打他呢。”
不好說。
魏北聽得心臟抽疼。他其實寧愿魏囡跟著魏忠國四處漂泊,也不愿她曾在福利院如此“踏實”度日。
魏囡沒得到魏北的回答,沒有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