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乖,乖得簡直沒有同齡人該有的脾氣。魏囡廢了好大力氣,才將紅繩給魏北系上。
“這是隔壁屋的護士姐姐教我編的,我想送哥哥禮物,姐姐說這個能給哥哥帶來好運。”
魏囡仰頭,笑得像個小天使。
魏北艱難翹起嘴角,吻在她頭頂。
“嗯,哥哥很喜歡。囡囡送的,哥哥都喜歡。”
“那哥哥給有什麼話想給囡囡說嗎。”魏囡彎了眼睛,“哥哥不準撒謊哦。”
眼睛有點發熱。
魏北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魏囡其實很通透。小孩眼里世界是純真的,簡單的。他們總能敏銳地察覺大人的變化,而這種感覺又是懵懂的,不安的。帶這些忐忑不安的猜疑。
“哥哥是想跟囡囡講.......”
魏北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正視魏囡的眼睛。
“有個叔叔,沒有孩子。他很好,很想養囡囡。囡囡不是一直想去上學嗎,叔叔可以送你去。哥哥就是來問囡囡,你想不想去見這個叔叔。”
以后,就跟著叔叔生活。
他盡量規避一切有關“領養”,或能誤認為“領養”的字眼。意思是魏囡可以有選擇權,可以有說“不”的權利。而魏北不是不要她了,只是給她更好的機會。
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魏囡沒有做出他想象中的情緒,只是輕微地抖了抖眼皮。似被驚擾的蝴蝶。她沉默著,沉默足足半分鐘。
可魏囡一滴眼淚也無。
她摸著魏北手腕上的紅繩,將手指繞上去,又放開。再繞上去,再放開。
“那哥哥,還會跟囡囡一起生活吧。”
魏囡將聲音克制得很好,聽不出一絲哽咽的味道。
她想說的是,哥哥還要囡囡嗎。
但“要”這個字太大了。聽著就像一種責任。魏囡今年十一歲,當年不識的“機會”二字,如今她認得了。自然也認得責任二字。
“會,”魏北的眼睛發酸發脹,魏囡低頭,他就抬頭。努力睜著眼睛,視線卻還是變得霧蒙蒙,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哥哥會常來接囡囡放學,會跟你在一起。”
魏囡:“那個叔叔有錢嗎。”
魏北:“囡囡為什麼這樣問。”
“以前我聽隔壁床位的阿姨說,治我們這個病,要花好多好多錢。”
魏囡對“錢”沒概念。
她知道要交錢給醫院,才能繼續治病。但她不曉得好多好多錢,究竟得要多少錢。
她不知道這是個無底洞。她哥哥已經投了很多錢進去,但依然填不滿。
魏北摟緊她,沒有撒謊,“是,那個叔叔有錢。”
“可以讓囡囡好起來,也可以讓囡囡上學。以后你想去哪里,叔叔都能讓你去。”
魏囡就抱住魏北,再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笑得像春天最明媚的花,眉展眼舒,花瓣花葉都全力地綻放著。她感知了魏北的不安與愧疚,她想安慰他。她想保護他。
她想說一句沒事,囡囡知道哥哥舍不得。可她說不出口,怕哥哥哭。
魏囡說:“那囡囡可以去跟叔叔生活嗎。這樣哥哥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去生活。就是被領養。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派不上用場。魏北從沒覺得如此之苦。舌尖發苦。喉嚨里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臟似扔進攪拌機,疼是真疼,卻蓋不過苦。
他抱著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聲音,“哥哥會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學習。
”
“好不好。”
魏囡靠著魏北的胸膛,聽著哥哥年輕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貫耳。她拼命點頭,說好。囡囡一定好好學習,次次都拿第一。
囡囡拿第一,哥哥就來看我。好不好。
魏北說好。
很多年過去,魏北也不曾知曉,那天他離開后,魏囡一人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大聲。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緊緊地、緊緊地蜷縮著。抱著被子,像抱住一根汪洋上的浮木。
護士聽到聲音進來,慌得不行。連忙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哪里難受。而魏囡卻搖頭,咬著嘴唇不說話。護士要去叫醫生,魏囡才開口。
她說,囡囡不難受。囡囡高興。哥哥不用再那麼辛苦了,囡囡不是累贅。是不是。
囡囡不是。
魏北和魏囡是綁在一根繩上的兩個生命。魏北知道命運是什麼,于是頂在前面,以自己的盲勇去承擔抵抗。魏囡不知道命運是什麼,但她已曉得怎麼去做一個“乖孩子”,盡量讓自己不要成為負擔,才不至被丟棄于人海里。
幾場轟轟烈烈的雷陣雨下來。悲壯地挽著死氣的暮春就過了。殘花敗葉躺進下水道,混著雨水熱鬧地奔赴遠方。
初夏在敲鑼打鼓,晚風混著輕微熱感,還不是很辣。錦官城每逢夏季,雨水多得要命。城市遭不住幾日連雨,很快便會內澇。
暖黃燈光夾著廣告霓虹,目之所及都濕噠噠,在雨珠串子里顯得特別曖昧。
風在游走,車輛跟著風走。行人打了傘,走向不同的幕布里。
這天沈南逸離開渝城回來,魏北提前從醫院趕到家中。他淋濕一身,沒來得及洗澡,而是用浴巾擦到半干就去樓上換戲服。
紅底對披繡金絲鳳凰,抹了胭脂扮上相,是芳華正茂的薛湘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