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輕人要冷靜,”周柯說,“你們懂個屁的升華。”
開車到達市區一環,周老的宅子鬧中取靜,住在華源別墅群。魏北倒進車庫,識時務地問:“南哥,我應該怎麼稱呼周老。”
沈南逸本在閉目養神,這會兒他盯著魏北,道:“隨你。”
然后他下了車,讓魏北跟上。
“隨你”兩字,看似包容性大,實則很考技巧。這世上沒那麼多隨便之事,“隨便”比“有選擇”更考人眼力見。
于是魏北見到周柯時,立刻露出標準的、富有少年感的笑容,一排白牙特漂亮。
“周老師您好,我叫魏北。”
周柯正要指著沈南逸罵爹,被這清冽的聲音截了胡。他順著看去,年輕人站在沈南逸身后,看似乖順,那眼里隱隱有著股勁兒。很熟悉,所以周柯看出來了。是傲。
洶涌而至的經典國罵未能發表,周柯當著小輩,不好落了沈南逸的面子。老人假裝咳嗽兩聲,舞著拐杖讓兩人進屋。
屋內寬敞,或者說空曠得很。無處不擺著書本、稿紙,比起沈南逸那冷冰冰的大宅子,周柯這兒更像一位作者的家。魏北無事可做,只好乖乖待在旁邊,隨手撿本書,自動變成背景板。
沈南逸親生給周柯倒茶,老人坐在搖椅上,眉目舒展了。
“你還記得來看我這老頭子,實屬不易。”
“學生永遠記得老師,這是應該的。”沈南逸給周柯遞根煙,“選用您最喜歡的普洱茶裹的煙卷,沒有尼古丁。”
周柯接過,就著點燃。他皺巴巴的臉上皺紋橫生,似枯槁的樹葉只剩脈絡。人很瘦削,但精神。瞧著慈祥,張口便不是什麼好話。
“放您娘的屁,沒事相求,您會登我這破門。”
得,用的還是敬語。
魏北支著半邊耳朵聽,隔得較遠,基本聽不見他們在談論什麼。唯有周老提聲罵人時,字字清晰。
沈南逸叼著煙,索性講明來意,“我要出任一本雜志的主編,第一刊的著述寄語,希望找您編寫。”
周柯:“我說什麼來著,你小子就安分不下來。”
“是中秦集團出版社的李象旭創辦,人文藝術類。”
“噢?這麼說還不是你主導。那要我寫寄語也可以,但你曉得,有些話老子想說,現在也是不能說了。”
“就算您想說,真說了我也得給您刪了。”
沈南逸目光平靜,抬首望著客廳里的那副字畫。
“錚錚鐵骨,發聲為民”八個大字,筆伐鏗鏘,遒勁生風。那字畫上落了層肉眼可見的灰,框邊有一個五指印,像誰最近觸碰過。
周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兩人各自有各自的沉默。半晌,周老忽地笑了,笑得有些滄桑。
“昨天想取下來,覺得這幅字掛我這兒不合適了。但剛取了一半,又覺得還是掛著吧。隨便是個什麼象征,挽歌也好,紀念也好。”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沈南逸說:“大環境是這樣,您只是做了選擇。如今所有人都在做選擇,沒什麼合不合適。”
那個百花齊放的黃金年代畢竟已成往事。大多人處在那個時間段里,只道是尋常。而現在要去追溯那些吉光片羽,走得倒是磕磕絆絆,找不到了。
周柯嘆口氣,七十的老人笑得無奈。他說是不一樣了,連你沈南逸都學會對別人的文章使用“刪減”這個詞,這幾年真不一樣了。
沈南逸依然說,這只是建議。不是強求。
周柯搖頭,是限制在強求。
師生見面,難免提到過去。周老罵著沈南逸當年不識好人心,有幾部壓箱底的作品始終不發表,否則早就橫掃各大獎項。沈南逸不接話,任由周柯盡情發揮。
辱爹罵娘地好一陣,周柯手上的煙快燃到盡頭。他忽然嘆口氣,對沈南逸說:“這一年太令人傷心了。是不是。”
這一年,好作品面臨審核。引進影視劇全面下架。片源遭到慘痛刪減。熱門網站全面停頓重整肅清。沒有味道的商業片橫掃市場。流量與話題碾壓演技和戲骨。
據說有人在大聲呼喊,奔走相告,苦苦維持著那面本不該塌下的人文墻。結果被警告,被處分。這一年。終于坍塌。
周柯將煙蒂戳滅,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慢慢踱步到沈南逸面前,木制拐杖光亮,手掌輕飄飄地落在沈南逸肩頭。周老想繼續說什麼,最終搖頭。他看向魏北,瞧著年輕人好一會兒。
“這是你第二個帶來的孩子,距離第一個你帶來的男生,十幾年了吧。”
沈南逸目光深深,良久才滾動喉結,“嗯。”
周柯接著打量,年輕人坐在那里,脊梁挺直,看書時格外專注。
周老說:“他們不一樣。這個性子傲得很。”
沈南逸默了半晌,火星燒得煙頭發響。他仰面去看“錚錚鐵骨,發聲為民”幾個字。
他淡淡道:“他們不可能一樣。”
“魏北是獨一無二。”
“小子,你來。”周柯忽然提高嗓門,叫魏北過去。
魏北摸不清狀況,還是放下手中書本,快步走到周柯面前。老人身量不高,為顯禮貌,魏北曲著膝蓋,認真傾聽接下來的話語。
誰知周柯問:“如果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條是明面上的通天途,但想走上去就必定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