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護說得沒錯,近幾日老人狀態極好,奶奶幾乎是聽見腳步聲,便掩不住聲音里的欣喜:“小北?”
說來奇怪,人或是有第六感,或是對親近之人的腳步聲極為敏感。奶奶喊他時,魏北鼻尖一酸。
時至初夏末尾,老人雙手依然發涼。魏北握上去,沒什麼溫度。奶奶盯著他,用渾濁的眼睛盯著他。她的臉枯瘦而黃,眼白也有些偏黃。
“我們家小北出息啦,奶奶就放心。”
“奶奶想問你有沒有在外面受欺負,但我想你這性子,受人打磨是不可避免的。”
“你啊,就是性子太傲。有時要變通嘛,人要變通的。愛你的人受得了,別人怎麼受得了。想在這世上吃口飯,不容易啊小北,不容易。”
時間是個什麼玩意,魏北至今不了解。他曉得奶奶年輕時的潑辣,也曉得奶奶當初寧肯罵遍街頭巷尾,也不愿受人一丁點污蔑。
如今奶奶卻告訴他,圓滑點,忍耐點。年輕人吃點虧也沒什麼,你要換個方向去思考。
魏北蹲著,把頭擱在老人膝蓋上。奶奶肌肉萎縮,骨骼尤其咯人。一只枯老的手在他發間滑動,他問:那怎麼換個方向去思考,奶奶。
奶奶笑了笑,她說:“以前我也想,為什麼這些事會發生在我身上。苦的痛的,為什麼不給別人,卻要發生在我身上。”
“后來老啦,怨不動了,也恨不動了。與其想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不如去想經歷過這些事,能教會我什麼。”
奶奶的話很含蓄,若要換她年輕時,才不會跟魏北講這些大道理。她大概只會橫眉冷對,不置一詞。
這世界光憑你一個人是操不動的,狗日的人生。
奶奶說完,魏北沉默。他以臉頰貼著老人膝蓋,微熱的夏風卷過時,魏北輕輕閉上眼。
他找不到話語反駁,他感到心底空蕩蕩,發了涼。
晚上在錦城酒店,魏北第一次見到王克奇。他驚于王導的隨意,總覺與照片和電視上看來不一樣。
王克奇上身穿著工字背心,下身穿了大褲衩,一雙人字拖硬生生搞出打天下之感。留著短短的絡腮胡,修剪有型,是那種有意弄出來的帥氣。眉目并不很出眾,卻叫人十分在意他的氣場。
王導坐在上八位的左側,單手搭著另一側的空椅。而上八位坐著一位老人,年逾花甲,精神頭很好。老人留著藝術家的長胡須,看人時喜歡稍微睨著眼。
這是洪賦,辛博歐的老師,王克奇的恩師。
魏北第一次見。
座位挨著順下來,洪賦身邊坐著沈南逸,沈南逸身邊是辛博歐,最后還剩一個空位。
顯而易見,屬于魏北。
他有些緊張地關上包間門,明明沒遲到,卻覺得自己來晚了。王克奇見人進來,看清魏北相貌時,眼睛明顯一亮。
他大笑道:“老沈,可以啊!這麼盤靚條順的苗子,你給老子藏著掖著,今兒個才拿出來顯擺。”
魏北站在座位邊,雙手揣在兜里,半晌說一句:“不好意思老師們,我來晚了。”
“沒晚沒晚!嗨!是我們早到了,你這剛合適。來來來,坐我旁邊。老沈那邊小辛坐了,你挨我就成。”
王克奇朝他招手,實際僅僅一個座位。魏北這才點了頭,拉開椅子坐下。
菜肴陸續上來,期間王克奇與沈南逸閑聊,兩人談了些近日文圈里的現狀,聊得比較深,魏北沒怎麼聽懂。
辛博歐卻像只春天殷勤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同洪賦找話題。時不時拋幾句“愚鈍”的話語,引得洪賦哈哈大笑。
桌上的氣氛很好。真是太好。所有人都其樂融融,所有人都能自找話題。
除了魏北。
他不主動與王克奇攀談,亦不愿主動結識洪賦。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兒,整個人就四字形容:格格不入。
王克奇偶爾朝他投來目光,魏北只是笑,應付夜店客人那般笑。他還沒學會怎麼去和“有事相求”的導演周旋,所以嘴唇緊閉,不說一句。
辛博歐間或朝他投來目光,魏北只瞥他一眼。今日他們是對立的,各憑本事,公平競爭。辛博歐撇嘴,他甚至想問一句,你離了沈南逸能做成什麼事。可這話說出來太傷人,辛博歐不想不給魏北面子。
洪賦也會投來目光,這里頭包含的更多是審視、打量。冷冰冰的,質疑的。魏北不卑不亢地接住,再直直與其對視。他并不覺有何不妥,可在洪賦眼里,是這年輕人不識抬舉。簡直傲得目中無人。
唯有沈南逸,除開進門那一瞬,他的眼神再沒落于魏北身上。他已對魏北有求必應,完成了年輕人提出的條件。現在沈南逸僅僅是抽著煙,與王克奇聊天。
魏北能不能在王克奇心中留下好印象,能否選上新電影的男主角,要看魏北自身的能力。
與沈南逸無關。
魏北從沒有過這種抽離感,他似坐在桌前,又似完完全全被他們隔離在外。他二十幾年沒學會諂媚,沒學會對有求之人畢恭畢敬,沒學會怎麼在陌生人面前塑造虛假而完美的形象。
如今這場面,短短幾小時內,他也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