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工,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出入夜總會的穿金戴銀強。
宋老太在主觀地認為魏謙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也終于發現,這個大男孩,還不到十八歲,已經確確實實是在撐起一個家了,于是對他好了一些。
她不知從哪弄來了跌打損傷的藥膏,偷偷放在魏謙的床頭柜上,又為了幫魏謙補貼家用,每天早晨三點多起來,煮上一鍋茶葉蛋和玉米,踩著人們上班的時間出去賣,下午再去收硬紙盒子、包紙和瓶子去賣。
乃至于魏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神經兮兮的老娘們兒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就這麼起五更爬半夜,竟然還能兼顧家里孩子們的一日三餐,還能精神矍鑠地和鄰居那個惡老太每天大戰三百回合,相互問候生殖器地罵戰一通。
惡老太被魏謙小時候拿著菜刀嚇唬過,不敢出門硬碰硬,兩家各自上著門上的鎖鏈,留出一個門縫以供聲音暢通無阻,開戰。
這兩個老貨掐出了風格掐出了水平,嘴里蹦出來的臟話讓魏謙這個職業流氓都聽不下去。
三胖不出門進貨的時候,就坐在樓道里,抓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段,等戰斗結束,他拍拍瓜子皮,扯著嗓子鼓掌叫好,他聲音洪亮,一個人能打造出“滿堂彩”的效果。
這時宋老太和惡老太就會一致對外。
宋老太罵:“小逼孩子!”
惡老太罵:“大逼胖子!”
三胖湊齊了一個“二逼”,心滿意足地扭著走了。
后來魏謙過去,一腳把惡老太家的門閂踹壞了,又和宋老太在家里大吵一架,讓這倆混賬老太婆把嘴都放干凈點,別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壞了。
……事實證明,倆潑婦斗不過他一個人,于是她們倆自覺將切磋時間轉移到了午后,少年兒童們上學的時候,周末及法定節假日休戰。
魏謙把煙戒了,抽煙太貴。
魏之遠感覺童年讓他印象深刻的有兩種味道,一種是廉價的煙草氣味,一種是后來跌打損傷膏的藥味。
那段時間,每天他做完功課抬頭看的時候,大哥都一定已經累得躺在床上睡死過去了,天漸漸熱了,魏謙就穿個“二桿梁”背心和大褲衩,把薄毯往腰間一搭,留給魏之遠一個背影。
打手生涯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把魏謙磨礪得腰間沒有一絲贅肉,修長緊實的肌肉緊緊地貼著,后腰永遠是窄窄的凹下去,突兀的一對肩胛骨就像一雙展開的翅膀,好像只要藏在下面,就永遠也不會受到傷害。
魏之遠看他一眼,又低頭寫了兩行字,正抄到一個課文課后詞,那個詞是“長兄如父”。
男孩按著老師的要求工工整整地寫了五遍,然后合上書本,關上燈,循著空氣中已經習慣了的藥味爬上床,爬過魏謙,熟練地鉆到了他懷里,魏謙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地抬手拍了拍小孩的后背,帶著鼻音低聲說:“快睡。”
魏之遠從這兩個字中分辨出了濃稠得恰到好處的寵愛意味,心滿意足地合上眼,享受著一天最舒服的時刻。
此后每每提及“幸福”,魏之遠都會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窩在大哥懷里、蹭著他的胸口,閉上眼睛等待沉沉睡去的一刻……即使他已經長大到大哥的懷里再也裝不下了。
匆匆又過了半年。
這一天小寶和小遠期末考試,考完試就意味著要放暑假了。
夏日如火,魏謙騎著一輛二十塊錢買來的二手自行車,來到了冷飲批發市場,小商小販們都從這里進貨,魏謙也打算批發一箱冰激凌回家給倆崽子解饞。
很多家里有小孩、冷飲消耗大的人家都會從這里直接買一箱冰激凌回去,平均零售一兩塊錢的冰激凌,批發價只有四五毛,能省好多。
魏謙正在看產品名錄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有點猶豫地叫住了他。
“魏謙?你……是不是魏謙?”
魏謙回頭一看,只見對方是一個有些眼熟的中年婦女,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你……您是李老師?”
李老師踩著高跟鞋快步走過來,一迭聲地問:“真是你!你是怎麼回事?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退學,我還找過你好長時間,一直沒消息,你到底干什麼去了?有什麼天大的事?為什麼不把學上完?”
三年了,驟然見了她,魏謙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學校?那好像……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然而面對舊班主任,魏謙卻忍不住低下頭,這一刻,他既不像暴虐兇戾的夜店打手,也不像沉默寡言的年輕小工。
他忽然變得像個正常的、在老師面前有些拘謹中學生。
魏謙苦笑了一下:“老師,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魏謙帶著一箱冰激凌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回家的事,讓所有家庭成員都非常的意外——因為印象里,大哥就沒對誰這麼客氣過。
這位客人衣著整潔,帶著眼鏡,說話客客氣氣的,非常有禮貌,舉手投足間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