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也不是傻的呀,揍多了就跟人跑了。
曾經的三口之家變成了老少兩個爺們相對瞪眼,灶頭常年是冷的,屋子常年是亂的,一紙離婚書帶走了一個在家能頂半邊天的女人,最終誰也沒陪誰慢慢變老,誰也沒陪誰把風景看透。
哪想到禍不單行,國企改革的呼聲振聾發聵,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一夜間沒了,老袁也把身子喝垮了。
肝出了大問題,偏偏又中了風。醫生告訴剛進初中的我,老袁腦室擴大,疑似得早了老年癡呆。
就這麼一個腦子不清不楚的老東西,依然嗜酒如命,時常就要為它犯渾。
剛才一個陌生人給我掛了電話,劈頭蓋臉就說你爸爸在超市里偷酒喝,被一位女士發現以后還當場脫褲子撒野,行徑極其惡劣。
我身旁坐著難得一見的大客,可電話那頭的人威脅我說,若我不馬上出現,超市的保安就得扭送老袁去派出所,還要告他猥褻婦女。
停下車,便再顧不上副駕駛座上的黎翹了,急匆匆地一頭栽進雨里,幾步跨進了超市。
超市經理八字濃眉綠豆眼,模樣生得不堪,講話倒算客氣。他帶著我去看了鬧事現場,架子上的酒瓶被推倒了一整排,地上全是黃澄澄的酒跡與扎死人的玻璃碎片。
聽對方細數老袁劣行的時候,我面上鎮定實則兩眼發黑,直到偷偷瞥見了標價,方才吁過一口活氣。
萬幸,只是六塊六一瓶的特加飯。
“弄得一塌糊涂,不報警都不行吧?”超市經理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挑了挑他小眼睛上的兩道八字眉,露出一臉“你看怎麼辦”的表情。
還能怎麼辦?我來辦唄。
“對不起,對不起,我爸生病呢,腦筋不靈光,砸碎多少我來賠!”我堆起笑臉,點頭哈腰地向人家賠不是,超市經理“哼”了一聲,一雙豆眼仍然指在地上:“剛才我們保潔阿姨的手都劃破了,這地……”
“我來掃,我來掃!”我心領神會,馬上接話,“讓阿姨休息吧,給我個拖把簸箕,我來掃!”
超市里的人給我拿來了掃帚與抹布,也把老袁從保安室里帶了出來。
老東西被一個保安推搡著領到我跟前,他一步三晃,顫顫巍巍地來,一見我就認錯似的低下頭。而那個被他抓了一把屁股的女人就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三十五六,臉上粉厚不勻,身上姹紫嫣紅,一見我就破口大罵。
“你爸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還那麼不要臉!家里沒女人是吧?逮著誰都動手動腳,還脫褲子啊!”
女人生得豐滿,嗓門也厲害,超市里購物的人都被那不依不饒的架勢引了過來,聽她張口一句“老東西”,閉口一句“不要臉”。
“要是神經病就該在家里拴著,出來鬧就不對了……”
“看來兒子也不是個孝順的,否則能讓老子變成這樣?”
看熱鬧的從來不嫌事兒大,周圍的人很快加入了討伐陣營,仿佛都親眼見了一個嗜酒的老漢猥褻年輕女人——不懷好意的言語來自四面八方,我故作聽不見,任罵聲指戳,任笑聲沖撞,只跪在地上埋頭打掃,一邊抹干酒液,一邊收拾玻璃殘渣。
老袁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可我嫌他大庭廣眾之下給我丟臉,存心不與他目光接觸。
估摸著超市經理還以為我偷懶,輕咳了聲,悠悠然往老袁站著的地方指了指:“那兒呢,那兒還有不少碎玻璃呢。”
當我清掃到老袁腳下時,忽然聞到了一點騷味兒,循著這味道略直起背,我才發現他正兩股戰戰地站在我面前,那條深藍色的褲子一直從襠部濕到腳踝。
在眾人的罵聲下,我爸失禁了。
然后他就扯了扯我的頭發,見我望著他,便抖動兩片干澀的唇,小聲辯白:“碰、碰到的……不是摸……”
慘白的燈光照著一個流言中手無寸鐵的老人,他龐眉白頂,臉紋縱橫,這樣不知所措地站在這個地方,像一個被嚼爛了的笑話,像一口被唾出的痰液。我看見老袁臉上有幾道血印子,然后立即想到,該是那個女人自以為被摸之后,怒而兜了他幾個嘴巴子。
我的整副體表在瞬間發燙,而身后的女人仍扯著大嗓門在喊——
“你們說這老東西是不是不要臉——”
“你他媽也不掬一泡屎尿照照自己,就你這操行,我爸摸你?”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恨不能把天下的污言穢語全吐她臉上:“你丫個老寡婦起春心,老婊子翻淫浪,看你這張月經不調的臉都知道你旱了多久!一見男人就劈叉,可人都不干啊!嫌你臉比母狗丑,嫌你腋味比母豬的還大,你劈了你男人的棺材板自摸還不夠,現在又來訛我爸,那麼大的臉子你不嫌臊,我他媽都臊死啦!”
“你再敢罵一句?!你他媽再罵我立刻報警抓你爸,你信不信?!”女人似乎被我激怒了,撲上來就要抓我的臉。
也有自詡憐香惜玉的男人要替這女人出頭,超市里頓時雞飛狗跳。
面對伸過來的拳腳,我只有一個念頭:死死護住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