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蟹粉湯包在北方算是件稀罕東西,老袁年輕時候去蘇州吃過一回,自此念念不忘,每當嘴巴淡出鳥來就要跟我嘮叨。這幾天他又嘮叨,正巧此刻我路過一家招牌偌大的店,也沒等黎翹同意,就擅自把車停一邊,下車奔過去。
30塊一籠,我一口氣買了三籠,老東西瘦則瘦矣,誰讓喉管通著直腸,管吃不管飽。
“你倒孝順。”黎翹倒沒生氣,也不說見怪不怪吧,反正他知道我不是給自己買的。
“瞎雞巴孝順!”我搖頭說,“我巴不得老東西早死呢,屎殼郎顛新鮮,屎橛子還要汆著吃!”
黎翹皺起眉,亮出刀刃似的不耐神色——我猛地想起兩天前林姐跟我提過一句,說我這人說話太粗俗,她不愛聽,大明星就更不愛聽了。
我怕把這工作丟了,趕緊抬手輕輕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笑了笑:“對不住爺,我嘴碎,以后一定注意。”
總算回刀入鞘,黎翹閉上眼睛,臉上現出倦意,“嗯”了一聲。
外頭的天色一樣乏了。
街上車來車往,堵一陣疏一陣,許多諳于生意之道的商家這個時候就已點亮燈彩,一路望過去,火樹銀花的銷金窟,因為與我無干,所以分外好看。
半晌無話,黎翹突然開口:“在前面路口右拐,我要去個地方。”
“爺,您不早說,我爸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我不太想去,試著掙扎一下,湯包冷透了就不好吃了。
“晚一個小時回去也餓不死。”黎翹一眼不瞥我,冷聲冷氣地撲滅了我掙扎的火苗。
想起一出是一出,這位爺發了話,哪還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我載他去的地方是一處看似剛剛落成的藝術中心,尚未營運與命名,但外觀看來已然非常雄偉。整棟建筑的設計頗顯心思,頂蓋大面積采用玻璃與一種半透光的新型材料交錯而成,配置了電動天棚簾。可以想見倘若天晴,陽光就會一點點滲進來,如投云影于波心,特別夢幻。
一進門便有專人接待,聽意思,這地方還是黎翹投資興建的。趁著藝術中心的人與黎翹談正經事,我偷偷溜走了。
藝術中心規模不小,既有可以容納千名觀眾的大劇場,也有一些適宜上演話劇的小舞臺。
按照圖標指示,拾級而上,循著指引大劇場的方向走。
推開門的瞬間,地膠與新漆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微微有些發怔,上次見到這麼寬闊而漂亮的舞臺還是青舞賽的預選賽,距今差不多八年時間。
臺上為裝修工們亮著幾盞低色溫白熾燈,也照亮了我的視野。
我踏上舞臺的塑膠地板,但步速刻意放慢,似想讓腳底與它摩挲相親得更久一些。然后我走到了舞臺中央,面向一千人的觀眾座椅。
心口突然砰砰地鼓噪起來,使我不得不使勁將它摁住,因為里頭那東西死而復蘇,隨時可能穿破胸膛。
恍然覺得臺下已經坐滿了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們都是來看我跳舞的。
剎那間淚水燙濕了眼眶,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里。
我又回到這里了。我的舞臺。
抬起右手,手指置于耳后,掌心對著臺下,作出凝神聆聽的樣子。
這個動作非常煽情且傻帽,可我就是聽見了,觀眾們掌聲如潮,連連呼喊我的名字。
含著眼淚的我又咧嘴傻笑:“我是袁駱冰,謝謝你們為我來到這里。”
太安靜又太空曠,孤落落的聲音此刻聽來蕩氣回腸。我往空蕩蕩的臺下深深鞠了個躬,又再次直起腰,“下面將由我為大家帶來一支獨舞,踐行柏柏爾。”
八、狗熊欺負狗熊
“下面將由我為大家帶來一支獨舞,踐行柏柏爾。”
這支舞我學得不容易。學舞初期我天天觀摩大師的錄影帶,如癡如醉地學,亦步亦趨地跳。老娘皮演繹的是一個版本,德國現代舞大師演繹的又是一個版本,但后期老娘皮再不準我模仿,她怕我走不出那些框架,跳不出更成功的來。
沒燈光,也沒音樂,我最先還輕聲哼唱為自己伴奏,但很快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支舞殺盡百花,催生萬物。
一連串瘋狂又即興的舞步中,我的靈魂飛升出去,它俯視著舞臺中央那個年輕的舞者。
他時而騰空,時而旋轉,他時而抱膝曲體,被無形的母體兜在懷中,時而張揚雙臂,飄忽如煙。他已有的人生片段被這支舞蹈一一呈現,他的卑微與高貴,他的溫馴與掙扎,他的悲苦與快樂,他的堅韌與徒勞……此時此地,全都以他的肢體向這世界傾訴。
跳一支有始無終的舞,世上再無袁駱冰。
最后自己也不記得是怎麼停下的,我力盡倒地,注視著只有一個人的觀眾席。
不知何時黎翹出現在場內,好像他已在暗中佇立良久,耐心地等著我落幕。
然后他朝我走過來,聲音不帶情緒:“把地擦干凈。”
嶄新的塑膠地板上留下了臟兮兮的腳印,還有一串奇怪的水跡。
我的視線早已模糊,分不清這是汗還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