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他們驢糞蛋,表面光,一個個明里瞧著光鮮,實則統統男盜女娼。同樣我對黎翹也有偏見,我一直認為他的戲路不比顧遙寬,他長得太像個洋貨,演古裝橫豎不是那麼回事兒。
攝影棚里沒有冷氣,女性角色還好,貼的是花鈿,抹的是靨黃,戲服雖比現代裝厚重些,不至于要人老命。但男演員就苦透了,動輒幾十斤的鎧甲上身,尤其黎翹的角色是個動亦帶咳的病秧子,三伏天里也得身披紫貂大氅。前陣子沒白咽下那些苦瓜與芹菜,上妝之后,他便兩頰微陷唇色泛青,一生為情所困。
起初黎翹也熱,僅是坐著等戲的時候也汗下如雨,不料入戲以后竟完全好了。我也記得剛接下劇本的時候他沒少抱怨,抱怨同是一家影視公司出品,為什麼顧遙能演年輕時期的魯迅,他卻只能嫖嫖古人,演這種無甚營養、只能靠武指與特效撐場面的片子。
但一旦投入他的工作,投入這個角色,這位爺便一絲不茍得與往常判若兩人。
有一回我伏在他的膝蓋上,一不留神便睡了過去,然而當我一覺睡醒仰臉一看,卻發現黎翹仍一動不動,枯坐出神。
他未卸妝,鬢邊發白,病容憔悴,眉頭淺淺蹙著,薄唇輕輕抿著。我聽見他饒動感情地輕念臺詞: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你……你當真……
言罷,一行淚打落臉頰。
這位情深不壽的將軍令我感動,也令我敬佩,不管他是大腕還是凡人,能全情投入一件事情都值得敬佩。
“賤妾不敢奢求將軍念及昔日恩情發兵營救……只不過將軍英雄蓋世人間無匹,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敵營救一個褓中嬰孩,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窗外雪似鵝毛,他止不住周身輕顫,連連輕咳,一雙灰色眼眸若隱若現噙有淚光,“你……你當真……”
導演喊“咔”了以后,劇組上下直呼“完美”,唯獨黎翹仍未出戲,他眉頭緊鎖眼眶泛紅,靠十分鐘的沉默之后,我聽見他對導演說,這條有點過了,再來一條。
若在熒幕上看見這樣生離死別的場景,你定會覺得特酸,特矯情,但在現場親眼所見,那種感動無以言表。黎翹演得真好。他一落淚我也想哭,只是我哭不出來。造雪機連著工作了幾個小時,可超過四十攝氏度的攝影棚實在熱得人夠嗆,我身體里的水分已被完全蒸干,我流不出淚來,一眨眼就往外掉鹽花。
這天拍攝十分順利,劇組收工得早,劇組里的藏族群演們與幾位主演共同完成了一場戲,他們高興,喊著,唱著,然后就跳了起來。
青海湖的天比北京的寬,夜似一道幕簾扯下來,天地一色之后便顯得更寬了。
藏人能歌善舞名不虛傳,他們一個個舞姿雄渾又舒展,飄忽又靈動。我被他們的歌聲與舞蹈勾得心癢,不待征得黎翹同意,便加入了那幾位穿著藏袍的青年當中,與他們一同跳舞。他們的舞蹈我沒跳過,但跟著他們的步伐學得很快,學會以后我又技癢,即興添加了一些我自己擅長的動作。
藏族青年本來與我同圍成一個圓,但不知不覺間他們竟變換了隊形,開始以我為中心旋轉。又不一會兒,幾個一直在一旁笑著的藏族女孩也加入到我們當中,她們翩翩甩起長袖,她們以藏語齊聲歌唱。
跟了一個多星期的劇組,這卻是我入青海湖以來最痛快的時候。攝像機對準的地方,黎翹是眾星拱月的絕對主角,我曾在某一刻為自己感到卑怯,但攝像機外,有年輕舞者相佐,有天籟歌聲繚繞,我終于相信我如良金在镕,如好玉在璞,我一點也不遜于這位爺。
“你的新助理舞跳得不錯啊!”我自得其樂同樣耳聽八方,聽見不遠處的副導演夸我。
幾個跳躍旋轉間,我與黎翹四目相視,在小片刻以目光互相骯臟地舔摸啃吮之后,他微笑說,豈止不錯,他是最好的。
藏人同樣好客,我受邀去一位小伙兒那兒喝酒,黎翹本不屑湊這種熱鬧,非被我涎著臉皮拽了過去。
有酒有肉有星光萬斗,我與那些藏族群演席地而坐,舉杯豪飲之后立馬成了朋友。
黎翹從頭到尾不熱情,但不熱情歸不熱情,他也沒拂袖就走,不吃肉倒喝酒,偶爾插兩句話,也算入鄉隨俗。
外頭人聲更寂,一位英俊的藏族青年端起碗來向大伙兒敬酒,他亮開嗓門,以藏語開唱,歌聲如一聲清嘯,起于夜色,又隱于夜色。
“他唱的什麼?”黎翹問。
另一青年將這歌詞解釋給我們聽,說,吃最好的肉,喝最好的酒,睡最心愛的姑娘。這是人世間最好的事情。
這個時候我正試圖用藏刀割下一塊難纏的肉,而黎翹正欲將杯中的青稞酒一飲而盡,于是我們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