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冉再也說不出話,失去光彩的眼定定地看著原胥,雙唇不停地動著,口型單調,每動一次,說的都是無聲的“走”。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原胥還未來得及回頭,身體就突然失重。
周盞沒有給他掙扎的機會,扛起他飛快朝武器庫外跑去。
耳機里,中隊長咆哮道:“把原胥給我帶回來,必須帶回來!”
離開武器庫的一刻,原胥似乎聽見孔冉又說了一聲“走”,好像還聽見周盞哽咽的“對不起”。
他耳鳴了,腦子轟隆作響,眼淚與血汗混在一起,將視線染成模糊而單調的光影。
吉普在亂石地上飛馳,周盞將油門轟至最大,原胥坐在副駕上喃喃低語,雙眼空洞無神。
爆炸發生時,吉普尚未駛離危險區,沖擊波將車體高高掀起,周盞松開方向盤,正欲抱住原胥,車頭已經撞向地面。
爆炸聲震耳欲聾,但原胥墜入黑暗,什麼都聽不見了。
漫長的噩夢里,孔冉被炸得血肉橫飛。原胥被困在那個夢里,好不容易醒來,看到的卻是一群“陌生人”。
他頭部受傷,記憶停滯在入伍之前——父母被撞死,在姨母家遭受冷暴力……
入伍之后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印象,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鮮明的是孔冉的死。
頭痛欲裂,他看到自己病床前圍著很多人,叫他“小胥”、“胥哥”、“原胥”,應該都是熟人,可他一個都不認識,一個都記不得。也不能用力去想,一想,腦子里有一個部位就痛得他難以招架。
他住在部隊醫院的特殊病房,每天都有很多“戰友”來看他,那個叫周盞的來得最勤,吊著胳膊、拄著拐杖守在他身邊。
但他不僅失去了以前的記憶,現在的記憶也出了問題,記不得別人的臉,覺得所有人都長著同一副面孔,只有父母和孔冉的臉龐是清晰的。
但他們都死了。
自稱大隊長的人與他說了很多次——孔冉的犧牲不是你的錯。
他很茫然,怎麼不是他的錯呢?
他是個拆彈的,他沒能成功拆掉那枚復合炸彈,沒能救下孔冉,這就是他的錯。
不對,不是錯,是罪。
那是一段灰暗得叫人窒息的日子。他失去了生命里的所有快樂、活力,記得的只有痛苦的往事與贖不掉的罪。世界是黑白的,他看不到光亮,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活下去。
主治醫生說,原胥似乎是本能地抗拒治療。
“他不想活了。”
因為用人不當,造成臥底犧牲,二中隊隊長被撤了下來,大隊長也受到處分,獵鷹的日常事務暫時由洛楓管理。大隊長找周盞談話,希望對方能接過二中隊的擔子。
周盞卻搖了搖頭,“抱歉姜隊,我想陪原胥治療。”
大隊長神情凝重,許久后嘆氣道:“我知道你們關系要好,但是……”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醫生前天跟我說了,原胥的情況,以后已經無法歸隊了。”
像是早就猜到一般,周盞并未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們以后不可能再一起出任務。”因為痛心,大隊長的聲音輕微顫抖,“周盞,你明白嗎?”
須臾,周盞站起來,像大隊長敬了個禮,鄭重地說:“姜隊,如果原胥因傷轉業,我會陪他退伍。”
大隊長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我要陪著他。”周盞道:“不管是在軍營里,還是在回到社會之后。
”
“你……”
“對不起,姜隊。”
周盞的決定在獵鷹高層引起軒然大波,一些傳言不脛而走,“同性戀”等字眼頭一次出現。
那年頭,獵鷹決不允許出現這種事,即便當事人將五年青春留在這里,即便他們曾經差點為任務獻出生命。
關于隊里的風波,原胥一無所知。每天仍有不少“戰友”來看他,雖然好像比開始時少了一些,但他記不住,也懶得記。
他對生活不抱希望,記得的只有痛苦,現在也正痛苦著,那麼未來還有什麼可指望?
他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對任何生者都沒有虧欠。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因為是獵鷹的特種兵,他在醫院接受著最好的治療,身上的傷都好了,頭上的紗布也拆了,除了失憶,好像也沒有其他需要治療的了。
但是失憶這種事,也許一輩子都治不好。
醫生又向隊里匯報,原胥精神抑郁,有自殺傾向。
周盞大部分時間待在醫院,已經做好了退伍的準備。一天,洛楓來了,拋給他一支煙。
兩人在醫院的露臺上聊了很久,從19歲時的針鋒相對,一直說到后來一同執行任務時的齊心協力。
露臺上有風,像卷走往事一般,吹走了白色的煙灰。
洛楓問:“決定離開了嗎?”
周盞點頭:“是。原胥現在這樣子,我怎麼可能讓他獨自轉業。”
幾秒后,洛楓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很遺憾。”
周盞沒有說話。
“如果你能留下來,我們還可以再較量幾年。”洛楓說:“看看誰能當上大隊長。”
周盞輕笑:“我不如你。”
“如果五年前你這麼跟我說,我還會高興一下。”洛楓靠在欄桿上,頭微微揚起,虛眼看著天空:“但現在……你的‘不如’,只是因為比我多了一份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