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元道:“你叫他們都出來,孤要去見姨母。”
小太監一怔,道:“可……可皇后娘娘說……”
話還沒說完,便叫太子的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
……是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這攬政殿里,皇后便是說了什麼,又頂個什麼用?
裴昭元跨進內殿,抬目便看見了重重帳慢后,御榻上躺著的君父,和坐在榻邊低著頭拭淚的、小陳皇后纖瘦的背影。
裴昭元并未似以前那樣,一見她便恭謹又主動的跪下行禮,這次只定下了步子,挺直的站在離床榻幾丈遠的地方。
“姨母。”
陳皇后原本還在輕微顫動的肩頭,聞聲猛地一僵。
第104章
短短數日,皇城禁中之內,卻是天翻地覆。
太子逼宮,京城戒嚴,皇帝病重,帝后被囚……這一連串的變故,快的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就連那些自詡為官多年,見慣波瀾起伏的大臣們,一朝被關在英鸞殿中,也都是惶惶不安,運氣好些的沒去除夕宮宴,也多是龜縮在自家府宅里,隔著朱門的縫隙看著外頭大街上來回巡防的禁軍,心中焦躁惶惑,不敢輕舉妄動。
而小陳氏,這個無論在朝臣還是宮人們眼中,都無疑柔弱如菟絲花一般、天真到近乎不諳世事,且遠遠稱不上稱職的皇后,怎麼想,她此時此刻,都該是嚇破了膽,且狼狽不堪的。
裴昭元原也是這樣以為的。
但今日在這攬政殿的御榻前,看到的這個背影,因著抽泣肩頭微微顫動,她雖是低頭看著床上的皇帝,可身形卻竟然坐的挺直,且也并沒有如同裴昭元以為的那樣伏在榻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女人抽泣的聲音時斷時續,只需稍稍留心,也大概能聽出她有意在克制和按捺著。
多少還是保留著一國皇后該有的儀態。
裴昭元臉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許,他看著小陳皇后的背影,一時沉默著沒有說話。
陳皇后的背脊只是僵了短短片刻,她似乎很快明白了這個闖入內殿的不速之客是誰,卻并不太意外。
女人拭淚的動作最后重復了一次,然后緩緩從坐著的御榻上站起了身來,轉頭看著沉默不言的注視著她的太子。
殿中只點著寥寥幾盞燈火,雖然足夠照明,光線卻多少有些昏暗。
陳皇后仍穿著除夕宮宴那日的一身正紅色宮裝。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綢緞,愈發襯得她從額頭到臉頰、再到修長的脖頸,膚色如雪,瑩潤吹彈可破,幾近透明,她臉上原本精致的宮妝,也早已因著流淚不止,脫了個干干凈凈,雖早已嫁作人婦多年,可此刻在這昏暗的燈火下,卻完全不見老態,與皇帝的行將就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陳皇后的美艷比之當年豆蔻年華、名動京華時,似乎從未褪色過分毫。
無怪她的一雙兒女,都有那樣一副叫人見之忘俗的好顏色。
“……元兒。”
陳皇后道。
裴昭元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勾了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姨母說不想見我,我卻還是進來了……姨母不生我的氣麼?”
他不再喚小陳氏“母后”,也不再自稱“兒臣”,言語神態更是與從前那幅仁孝模樣大相徑庭,叫小陳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盡管如此,她卻似乎還是并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陳皇后才似乎終于回過了神,她面上漸漸變得無悲無喜,空氣靜默良久,陳皇后才低聲淡淡道:“元兒既然已經能做到今日這份上,本宮……又有什麼可意外的?”
陳皇后這副神態,莫說旁人,太子也從未見過,不僅微微一怔。
……他這一向被皇父護的嚴嚴實實、心肝兒肉一般的姨母,本以為經不得什麼大事,不想眼下竟然還能這般鎮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
裴昭元臉上仍然是那種未達眼底的淺笑,溫聲道:“孤本以為,姨母見了孤,會生氣,會惱恨,亦或者,會對孤苦口婆心,勸孤回頭呢?”
陳皇后聞言怔了怔,回過神來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她搖了搖頭,輕聲道:“……回頭?”
“回什麼頭?”
裴昭元微微一怔,抬頭去看,卻看不清跳動的燈火下,陳皇后背著光的臉上具體是什麼表情,只聽得她的聲音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情緒起伏的樣子。
裴昭元道:“姨母從前……不是最愛管教孤了嗎……”
陳皇后卻打斷了他。
“回頭……?”
“回頭……也需得有頭可回。”
“便是本宮當初,再和姐姐有什麼不對付的……可這些都與陛下無關,他是你的生身父親,這麼多年來,他也是親眼看著、親手撫育、教養著你長大的,你如何……如何能對他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本宮原還以為,你雖是從姐姐肚子里出來的……可卻也只是個孩子,圣人說有教無類,有你父皇悉心管教著,有本宮看著,你必能長得人品貴重,做一個好儲君,以后接過你父皇肩上的擔子,護著裴家的江山和百姓……可你……可你……”
陳皇后說到這里,卻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了,她低聲嘆了口氣:“罷了……都是我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