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您把我送出國,交給卡爾通博士的團隊治療,有沒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修改我的記憶?”
他有點緊張,以至于咬文嚼字,不像口語。
平時他不這樣跟言叔說話。
十年前郁小海遇害,各種證據指向他,寰城警方認定他是兇手,首都來的協查組卻認為兇手另有其人。
言叔是第一個相信他的人,為他解了人生最大的困局。
這些年他在言叔的羽翼下成長,言叔沒結婚,沒有小孩,他們的關系親如父子。
言朗昭握著茶杯的手微頓,但那反應只是驚訝,和躲閃無關,“你覺得記憶有問題?”
雁椿直視言叔的雙眼,“您先回答我。”
言朗昭正色道:“沒有。
你提到迫不得已的情況,我不知道你對迫不得已怎麼定義,但當時卡爾通確實建議過,模糊或者清除掉你關于雁盛平的記憶。”
雁椿倏地挺直腰背。
言朗昭繼續道:“因為博士經過評估,發現這段記憶對你影響最大,你當時反復被折磨,情況越來越糟糕,不管是藥物還是心理輔導都幾乎沒有作用。
你不斷哭泣,傷害自己,掛在嘴邊的話是——‘我是怪物的小孩,我也是怪物’。”
陳舊的記憶翻涌,像奔騰的巨浪,帶來腥臭咸濕的海風。
它那樣高,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懲罰,迎頭打來,仿佛頃刻間就要淹沒整個世界。
雁椿輕輕收了收手指。
浪確實卷了過來,卻被堅固高聳的堤壩阻擋,碎浪咆哮嗚咽,最終只是打濕了堤壩上少年的褲腳。
雁椿就是那個少年。
高三,降臨在他身上的厄運不止郁小海這一樁。
他的母親和弟弟,死在喪心病狂的親生父親手上。
高二的寒假,第一次見到雁盛平時,雁椿就猜測這個陰沉的男人也許就是自己的父親,但喬藍并沒有承認。
后來雁盛平和雁椿在一中附近見過幾次面,都是雁盛平來找雁椿。
雁椿不想讓荊寒嶼看見自己和這種人在一起,每次雁盛平來,他都是偷偷摸摸出去相見。
雁盛平話很少,只說來看看他,帶他吃個飯。
雁椿發現,雁盛平很喜歡觀察路上的攝像頭,那種眼神讓雁椿很不舒服。
那年頭監控不像后來那樣遍布大街小巷,所以雁盛平也觀察不了多少。
雁盛平偶爾問問雁椿的成績,偶爾問以前的生活。
雁椿對他毫無感情,應答得也平淡。
但有一次,雁盛平問到喬小野。
“聽你媽說,你一直在打工,給小野攢醫藥費?”
雁椿不知道他這麼問的目的是什麼,但本能地感到不快和戒備,好像小野的名字從他嘴里吐出來,就代表著危險。
“高三忙,沒打工了。”
這是實話。
雁盛平冷森森地微笑,“你是我的兒子,不該養著他。”
雁椿說:“他是我弟。”
雁盛平的目光粘稠冷寒,毒蛇一樣,“你很喜歡他。”
雁椿有時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為了這個在自己被拐走后,取代自己而出生的弟弟付出這麼多。
他應該討厭喬小野的。
可喬小野笑嘻嘻地撲到他懷里,哥哥長哥哥短,他心里馬上涌起溫暖的情緒。
是血濃于水嗎?可是他對喬藍就沒有感情可言。
想來大約是因為喬小野可憐,生來就是個病秧子。
而他偏愛弱者。
那次和雁盛平見面后,雁椿破天荒地給喬藍打了個電話,問喬小野的情況。
喬藍在電話那頭嘰嘰歪歪,說錢都給小野花了,她一分沒拿去打牌,不相信就自己回來看。
雁椿松一口氣,掛斷前猶豫了下,又問雁盛平有沒對小野做什麼。
喬藍一靜,語氣馬上就變了,“他跟你說了什麼?”
雁椿還是頭一次和喬藍這麼坦白,把吃飯的事都說了,又說:“雁盛平很怪,你看好小野。”
喬藍發出怪笑,語無倫次,“怪……對,他就是怪,他是個怪物!”
雁椿一直惦記著這事,但一中到了高三幾乎不給學生喘息的機會,他惦記歸惦記,也無法做點有實際作用的事。
不久,郁小海和許青成分手的事發生了,他把許青成打進醫院。
那個將一切推向毀滅的黑影開始跟隨他、誘惑他。
他對暴力、鮮血、死亡變得越發興奮,正在那時,警察從學校將他帶走。
他沒有想到,自己回到桐梯鎮,是作為被害人家屬和兇手家屬,目睹喬藍和喬小野被雁盛平殺死的慘狀。
那一刻印刻在雁椿腦海中,像個神秘微笑的教父,拿起教鞭,向信徒傳授惡毒的信條。
昔日熱鬧的筒子樓鴉雀無聲,外面拉著警戒帶,喬藍和喬小野支離破碎的尸體已經被轉移,但屋里充斥著刺鼻的腥臭,老舊泛黃的墻壁上全是濺射血跡,柜子上、床上、地上,全是血。
雁椿木然地看著這一切,第一反應是自己寫題太累了,居然做了這種噩夢。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他給小野攢夠了一年的醫藥費,等他考上醫學院,小野的病就不愁了……
但兩具尸體——不,應該說是幾十塊零碎的肢體——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