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這三個字在荊寒嶼腦中短暫逡巡,令他稍感不快。
但這種不快并不是來自李斌奇的話,而是因為雁椿。
這個世界上有數不盡的正常人,庸庸碌碌地生活,享受著上天的饋贈而不自知。
雁椿承受了多少痛苦,生理上的、心理上的,才來到他面前。
他愛雁椿的一切,哪怕雁椿總說自己是個怪物。
可雁椿顯然放不下。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雁椿的治療失敗了,雁椿沒有變成正常人,是不是就永遠消失了,不會接受他的愛,他也找不到雁椿。
正常人,最普通的正常人,險些困死了雁椿。
荊寒嶼的走神和眼中的不悅讓李斌奇有些意外。
他看懂了荊寒嶼在訪談中的弦外之音,所以主動聯系荊寒嶼,如他所料,荊寒嶼欣然赴約,在雙雙來到這間咖啡館時,他們其實就已經達成盟約。
剛才是他說錯什麼話了嗎?
他試著提醒道:“荊總?”
荊寒嶼放開那些不合時宜的思緒,答道:“因為你也在為自己尋找退路。”
李斌奇眉梢很輕地動了動。
“你的才華在李家這一輩中最出眾,但在荊重言點你的名之前,才華沒有成為你的跳板,反倒成了你的牢籠。”
荊寒嶼直視李斌奇的雙眼,冷靜沉穩,仿佛有許多齒輪在他心中轉動,他早已為這次見面計算好了一切。
李斌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原本和你母親在外生活,十歲時,你母親去世,你父親將你接回本家。
從那時起,讓你痛苦的生活開始了。”
荊寒嶼平靜地敘述,“你的同輩一方面看不起你的身份,一方面忌憚你的才華,他們的母親千方百計打壓你。
你不求財富地位,只想有一個平靜生活的地方,過正常人的生活,但你做不到。”
說到這里,荊寒嶼突然停下來,“你剛才說我不像正常人,其實你也沒怎麼過過正常人的生活。”
李斌奇苦笑,“沒錯。”
荊寒嶼道:“在那種環境里度過青春期,沒人比你更清楚被排擠、踐踏、利用的痛苦。
現在輿論不都熱衷討論原生家庭在人一生里的烙印嗎?原生家庭就是你的陰影,即便荊重言發現了你的才華,有心栽培你,你能做好他派給你的事,卻無法像荊飛雄、賀競林那樣在圈子里如魚得水。”
李斌奇嘆息,“是。
我只比你大兩歲,但我活到現在,始終是在被推著往前走。
給我的不是我所想,但我不得不接受,如果我反抗,我就會掉下去。
你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要麼站在最頂上,要麼被啃噬得尸骨無存。”
他故意說了“我們”,在某種程度上,他和荊寒嶼的確面對類似的困境。
“如果當年荊先生沒有選中我,我現在應該已經離開李家,但荊先生把我放在一個我不該去的高度,我就算再低調,也已經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
李斌奇抱起雙手,眼中流露出適當的茫然,“當荊先生無法庇護我,我那少年時期的困局就要重演了。
不,比那殘忍百倍。”
不用言明的是,荊重言正在衰老,或早或晚,他將失去荊重言這座靠山。
在大財團里,失敗者的命運都不會太好。
“荊總,你說我有才華,我很感激。
但想必你也了解,我那點才華足夠在荊先生手下做事,卻撐不起整個索尚。
”
李斌奇十分坦然,“老狐貍們早就開始動作了,他們要把我推到最高處,再將我狠狠推下去。
我斗不過他們。
現在他們還忌憚荊先生,以后就不好說了。”
荊寒嶼說:“所以你要給自己找新的靠山。”
李斌奇笑道:“你比你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一個小小的暗示,你就聽懂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荊寒嶼也笑,“我的暗示,你不也聽懂了嗎?”
李斌奇將雜志拿過來,放在腿上,荊寒嶼的訪談加上相關報道、圖片占了接近二十頁,他隨意地翻動,忽然正色道:“我想要的是全身而退,不再經受曾經經受的折磨,荊總,你只要能幫我實現這一點就行。”
荊寒嶼說:“合作靠的是互相努力。”
李斌奇笑道:“這倒是。
我去當這個靶子,將那些瞄準你的老狐貍一網打盡。”
“他們現在應該正在計劃如何利用我,先把你趕下去,再將我當做棄子彈開。”
荊寒嶼冷聲說:“老狐貍們要失望了。”
和聰明人溝通很省事,門口傳來迎客鈴的響動時,荊寒嶼該交待的已經交待得差不多了。
索尚那些玩弄權術的高層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假意要迎回去的“真皇子”,已經和“假太子”站在了一條船上。
荊寒嶼看向店門的方向,眼神突然從商討要事的冷漠變作溫柔。
李斌奇也不由得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雁椿。
雁椿雖對資本、生意沒什麼研究,但看見荊寒嶼的訪談后也嚇了一跳。
他看不懂其中的門道,只知道荊寒嶼一定下了一著險棋。
他本著不干涉荊寒嶼工作的原則,忍著沒問,但就像喜愛和咳嗽藏不住,擔心源自喜愛,也是藏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