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不愛聽故事,尤其是這種虛構的故事,可讀著讀著,他開始覺得這個被親娘砍掉一節手指,又帶到戲班子的小豆子……怎麼那麼可憐啊。
可能是酒把這個夜晚和他們都變得感性了些,讀著讀著,寧宇越來越入戲。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環境里,黑魆魆。傷口開始疼。一下子少了一截相連過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
被帶到戲班子里,師父動不動就是打。
“——干瞪著眼,發愣,咬著牙在忍。靜夜里,無二傳來嗚咽聲,斷續啁啾,一如鬼哭。小癩子在另一頭,念著娘:‘……娘啊,我受不了啦……你們把我打死算了……’”
打死算了?
寧宇讀這段的時候情緒很低落,他想到了什麼。等怔怔地讀完這一段,抬頭看,他發現阿崇居然坐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奇怪地,看著自己。
寧宇還在想自己或許有些失態了,但阿崇居然張口說了一句:“……怎麼這麼可憐啊。”
那句話一出,寧宇莫名手就抖了一下。
阿崇補了一句:“孩子還很小,不是嗎。”
寧宇下意識捏緊了手里這本書,他喝了酒,說話沒素日那麼謹慎,直接地問阿崇:“你身上那些舊傷疤到底哪來的?”
阿崇沒說話。
寧宇死死捏著書,“三姐打的是嗎?”
“寧宇……”
說完阿崇嘆了口氣。那聲寧宇,聽起來像是喝止。
可在夜里,他的聲音聽上去,極少見的,顯得有些脆弱。
“你……”寧宇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小豆子還有小石頭心疼,你說都不說,你要我去疼誰?”
阿崇靜了一下,他抬頭,猶豫了下,才說:“我不疼了。”
不疼了?
寧宇沒發現自己拿著書的手都在抖,他開始很難去控制自己的情緒,講出的話都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我疼,行嗎?”
阿崇沒有回答那句話。
過了很久,他才拍了下寧宇的頭,狀似輕松地說:“我都忘了。你繼續讀,不要停。”
寧宇看了阿崇半天,一腔怒氣發泄無果,也只好偏開臉,悶悶地繼續讀。
然后呢。
然后他讀到小豆子說錯了女嬌娥和男兒郎的戲詞,小豆子被小石頭用煙桿戳破了嘴,小豆子和小石頭遇到了張公公,張公公把小豆子……
寧宇越讀聲音越低,阿崇越聽越沉默。
讀著讀著,寧宇開始有錯覺。
在酒意里,在過渡消耗情緒的這個夜晚,在神經緊繃,似乎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此刻,寧迷亂地進入了書里的這個世界,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那個小豆子。也說不清是在哪個地方找到了相似點,說不清。人類的悲喜或許不相通,可人類本質都孤獨,會對和自己相像的人惺惺相惜。
說書人把自己說進書里面,也說不清誰是誰,說不清。
你是誰,我是誰,他們在哪里,都像是假的,酒把情緒推到戲臺上,那陣錯覺好真實,寧宇恍然聽到腦中有個旦角的聲音響起來,然后是嗩吶,板兒、二胡、笙、琴、鼓,好響,好吵。
他想著,這一刻,我好像變成了那個小豆子……我在殘余的醉意里變成了小豆子,變成了那個孤苦無依,人生里只有戲,只有師哥的……程蝶衣。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做男人。他是誰?”
他是誰?
你是誰?
我是誰?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師爺眼底下,各有定數,各安天命……一下,兩下,芳華暗換…… 白糖拌進蜂蜜里——甜上加甜。
”
寧宇讀得有些哽咽。
明明是甜上加甜,可他冥冥中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地老天荒,滄海桑田,也只不過是一句戲詞。
寧宇停頓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怎麼讀下去。
明明是別人的故事,但他像是失去了自我,忘了自己是誰。讀啊,讀到小豆子變成了程蝶衣,小石頭變成了段小樓,他們開始改變,讀到故事大概要出現離別,出現生死。
為什麼……故事一定都要有一個結局?寧宇帶著醉意想,為什麼?他想不明白。那他和阿崇的故事呢,又會在哪里結局?
他停住了。酒精在身體里刺激著血液變熱,他忍著不哭,但拿著書的手開始抖。
這時阿崇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寧宇的手臂。
“繼續讀。”阿崇的目光也有些復雜,但聲音很穩,帶著些安撫,“我在聽。”
寧宇怔怔地看著他,又呆呆地轉過頭看書,往下讀——
他讀到段小樓要娶菊仙。他讀到程蝶衣和袁四爺……他讀到段小樓取了那把虞姬自刎的劍,程蝶衣拿著劍,去看段小樓結婚。
“——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于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有了。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是啊,他也沒有阿崇的什麼,他只有阿崇的一雙鞋。可是程蝶衣能找袁四爺,他還能找誰啊?他愛過阿崇,他怎麼可能還會愛上別人?
寧宇知道自己現在的聲音應該很恐怖。他讀出了冷汗,總覺得身體一會兒冷一會熱。
阿崇一直握著他的手腕,力道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