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看不出剛才他才經歷了一場刺殺,猶如才從御花園逛了一圈歸來,那般怡然自得。
見自己人時,成景帝通常不重規矩。只有在他不滿意時,才會格外講究規矩。
宴云何跪下行禮,還未起身,成景帝慢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只一句話,宴云何立即再次將額頭叩于地面:“陛下贖罪!”
“孫子兵法有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何罪之有?”成景帝放下茶盞,語調閑適,好像在跟宴云何話家常。
然而這已說明,在方府里的所有對話,成景帝都知道了。
包括宴云何的不滿,他的反駁,所站立場。
汗浸濕了面前的地毯,宴云何不敢起身,還是成景帝伸手扶了他的肩膀:“起身吧,朕也沒說什麼,怎麼就嚇成這樣了?”
宴云何在成景帝短短時間內,數次情緒變化,已經察覺到他為祁少連說話,并沒有讓成景帝不滿。
反而他真不顧情份,對祁少連落井下石,才會真的令成景帝不高興。
宴云何抬起頭:“陛下,祁將軍絕無異心,他深受陛下提拔之恩,未有一日敢忘。”
成景帝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起來回話。”
宴云何這才起身,成景帝讓人上前給宴云何奉茶:“你應該還沒用膳吧。”
不多時,奉茶宮女除了茶水,還端上了點心,列滿了一桌。
得成景帝恩準后,宴云何才低頭用了幾塊點心。
宮中御廚的點心,確實美味,桃花酥像云一般在嘴里化開。只是要在成景帝面前吃東西,多少有點食不下咽。
成景帝放松道:“你不必擔心太多,很多事朕自有安排,你久未歸家,今夜就回去好好歇息吧。
”
宴云何這才吃了個定心丸,成景帝今夜的態度已經傳出了很清晰的信號,那就是吳王之事就算牽連到了祁少連,成景帝也不會因此降罪。
邊境之事,或許成景帝未必不清楚。
當初的三詔回京,大概也是一場試探。至于試探的結果好壞,方知州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成景帝的確心有芥蒂,但這點芥蒂,比不上大局為重。
大晉建國初期人才輩出,但隨著局勢穩定,名將漸少。
與之相反韃靼內部并不團結,內斗非常嚴重,大戰小戰不斷。
十年前三大部落忽然詭異地達到了一種平衡,同時進攻大晉邊界。
游牧民族的戰斗力不可小覷,隨著一次次的進攻,他們已然發現大晉的外強中干,才有了成景三年,被侵占五城的慘痛歷史。
亂世出英雄,名將起于戰火紛飛之時。
得一個祁少連不容易,不是萬不得已,成景帝不會做出蠢事。
宴云何松了口氣,從成景帝那處出來,他發現帶路的正是上次的小太監。
那次下雨,小太監引他出宮,撞見了雨天里的虞欽,還在廊下打了一架。
好似冥冥中早有注定,宮道上也緩慢地走來了一道身影。
那人無宮人相送,手里也無提燈,步伐緩慢,一步一頓。
離得近了,才發現虞欽披著一身純黑的裘衣,黑色的皮草攏著金色面具,一看就是剛從太后那里出來。
小太監沖虞欽的方向行了一禮,宴云何本不打算看那個人,卻發現虞欽好似也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觸。
竟又往一旁挪了幾步,就像擔心離宴云何太近,恨不得靠在宮墻上,擦邊而過。
宴云何知道他恢復原本模樣后,虞欽定不會是原來的態度。
但現在這避之不及模樣,未免過于傷人。
不知道的還要以為,那日摔下懸崖的,是他推的虞欽,并非虞欽推他。
宴云何停了步伐,故技重施,接過小太監手里的提燈,讓對方先回去,他這里無需用人。
說完后,他提著燈氣勢洶洶地來到虞欽面前。
“虞大人,好久不見了。”宴云何揚聲道:“是不是沒想到,我們還有見面的一日?”
虞欽停了步子,沒有說話,那面具擋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宴云何察覺不出對方的情緒。
不過近到身前,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宴云何皺了皺眉:“虞大人這是剛從詔獄出來嗎,怎麼弄得一身臟臭。”
虞欽伸手扶住了宮墻,低聲道:“讓開。”
宴云何心里的火燃得更盛,他壓低了聲音:“虞大人,你這是怎麼了,見到我才開始覺得心虛,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狀?”
虞欽沒有理會他,而是繞開他,想要離開。
宴云何一把伸手抓住了虞欽的胳膊,虞欽對他和對游知何的不同,叫他愈發不平,更加氣惱。
恨虞欽無情,惱其無意。
當初為何要愚蠢地手下留情,面對一個想殺你的人,該殺回去才是。
宴云何好想再說些刺耳的話,忽地面色一變。
手中的粘膩,是隔著衣袍滲出來的,是什麼?宴云何腦子一片空白,他猛地望著虞欽,還未說話,眼前的人隨著他的力道,倒了下來。
提燈摔在了地上,燭火艱難地掙扎了數下,最后熄滅。
一片黑暗中,宴云何抱著虞欽軟下去的身體,坐倒在了地上。
濃厚的血腥味溢滿了他的鼻腔,如同回京以后,無數次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