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溪發著慣例的低燒,因為不適而輕輕皺眉靠在他肩頭,汽車在綠燈前啟動,天空飄著一點細雪,車流如織、行人匆忙,就在那個平凡到可以輕易湮為時空中一粒平凡塵埃的下午,傅聞遠的愛情到了。
他的政治敏銳度沒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發揮作用,他掙扎抵抗很久,到這時候才肯心甘情愿對自己承認,早就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麼。
而云溪無所察覺,只在暈眩中仰仰頭,把發燙的側臉貼向對方。
雪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值得喜歡的東西,教訓深刻的痛苦都伴有大雪,路過西山去搶救的那天同樣漫天白色,住在ICU卻仍被傅聞遠拋在腦后的那十幾天世界同樣被白雪覆蓋,但這一天車窗外每一粒飄揚的雪花都在為他慶賀,歡迎這對伴侶遲到的愛情,風聲則作為伴奏。
而那些教訓都其實并不在云溪的記憶中,如同此時無聲的五彩冰紛,他心里干干凈凈、無所察覺,但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都總有東西替他體會。
會是雪,會是風,也會是傅聞遠。
云溪吃完傅聞遠秘書買來的退燒藥以后睡下了,下午四點鐘,傅聞遠在辦公室接到醫院電話,情況比想象中還壞——肝部是癌,但是是從胰腺轉移過去的。
胰腺癌原本便棘手,到這時候擴散得快且范圍廣,基本沒什麼再治療的必要。
這消息對每個人都是晴天霹靂,傅聞遠沒敢再對云溪說。
阿姨還不知道,但也就是沒確切從醫生嘴里聽到,江越凌告訴她的時候,她的表情比所有人都平靜:“就是治嘛,腫瘤怎麼了,雖然我讀書不多,但還沒聽過,誰得了腫瘤就要立刻死掉。
”
“是這樣。”江越臣在車上哭過,此時表情卻很正常,還有點平時的吊兒郎當,“大哥跟哥都在聯系專家,咱們回凌都以后消停治,您別害怕就成。”
阿姨卻不干了:“回凌都干什麼?我就在這治。”
江越臣一愣,“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也不好照顧,在凌都跟在家一樣,您住著舒服。”
“你們都忙,真長久住院了能陪我幾天?所以說,在哪都差不多,來回還折騰。”阿姨不肯松口,“住院就住院吧,要真跟在家一樣,大家怎麼不干脆就住醫院去呢?”
江越臣突然梗住,甚至有些央求地看著他媽了。
阿姨卻擺擺手,就下了最后決斷:“行了,就這樣,聽大夫說了怎麼弄就回去吧,別跟這兒耗著了。有空來看看我就算你們盡心了。”
然后她轉問一直沒說話的傅聞遠:“云溪呢?”
傅聞遠道:“有點兒燒,吃藥沒退下來,就順便帶過來在樓下輸液。”
阿姨擔心道:“是不是著急了?就怕他受不得嚇,你們不聽。”
傅聞遠安撫道:“早晚要知道,提前告訴他,過幾天去上學也走得安心。”
江越凌和江越臣輪流勸阿姨回凌都,但都沒說動,江越臣不死心,但又扯了會兒閑話,就看她困了。
檢查做了一天,飯沒吃幾口,壞消息撲頭蓋臉地來,確實容易困,正好護士進來提醒,探視時間到了,他們只好都出去。
三個人前后進了吸煙室,沉默坐一會兒,江越凌道:“既然媽想在這邊,就由她吧。”
江越臣紅眼道:“那怎麼……”
“沒什麼不行的。”江越凌打斷他,眼睛卻看向傅聞遠,“媽應該是怕……她一直都這樣,跟著大哥才安心,大哥說的話她最相信。
”
傅聞遠摁滅煙頭,到這會兒才開口:“病了就來小孩兒脾氣,誰都這樣。”
因為阿姨的病,三個人都心煩,因為都知道棘手。江越凌神情凝重,又有些不好開口:“但大哥確實忙……”
“我們之間不用說這種話。”傅聞遠道,“她生了兩個兒子,我叫她阿姨,但她也確實給三個人當著媽,媽還能挑兒女不忙的時候病?沒有這種道理。”
江越臣道:“哥……”
畢竟還是不同,阿姨再怎麼說,等江越凌表了態,傅聞遠才好開口:“開始治療以后也不是每天都住醫院,而且就算回去了你們也上不了手,這邊我還在,醫院也好說話,一樣的,就聽她的。”
阿姨沒有多長時間了,而且他們說了都不算,阿姨說了也不算,要看身體里的癌還讓她留多久,所以什麼都順著她吧。這些話傅聞遠沒說,但另外兩個人都懂。
三個人就算說定了。
他們兄弟倆晚上住酒店,先走了,傅聞遠去了三樓云溪的病房。
這間病房自從云溪住過以后,就沒再住人,空著隨時準備著他要用,云溪也并不辜負院方的好意,半個月時間來了四五次。
點滴已經完了,護士拔了針,云溪安靜睡著,臉色蒼白,只唇上一點淺淡的血色,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涼的瘆人,傅聞遠幫他放進去,便坐在一邊等。
“先生……”云溪醒過來就看到傅聞遠,還半睜著眼睛就朝他側身,“阿姨呢?”
“探視時間已經過了。”傅聞遠道。
“嗯……”
云溪缺少血色的臉被午后的陽光一照,看上去幾乎要變透明,薄薄的眼皮上下碰碰,能給人清楚看到上面細細的紅血絲,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瘦削如紙,病號服的領口高,只能看見一半鎖骨,但依然能想象出它凸起和凹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