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他們,都還是人中龍鳳,不可逼視,現在,連普通的百姓都不如,皇皇如喪家之犬。這一去,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歸來。想必是不能了吧?這樣的慘局,如何扭轉得了?然而,她又不甘大宋就這樣成了掬不起的灰燼,在地上流轉,在風中鼓蕩。
金人的鞭子和呼喝,像滾過天穹的雷聲,碾過來,碾過來,又仿佛無數的巨石轟響著,砸下來,砸得大地裂缺,砸得生命搖顫。趙多富十四年來流下的淚水,都沒有今日流的多。為了保命,她還是盡力壓抑住哭聲,一任淚水沾染著殘剩的胭脂,淌落在衣襟、裙帶上。
二月初七,趙多富和其他一些帝姬、王妃,被押送到汴梁城外東北方的劉家寺。這里是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駐扎的營寨。當晚,完顏宗望便下令,讓這些大宋宮人換上綺艷的舞衣,到各個營帳里為金軍起舞助興,任他們蹂躪。
趙多富不喜歡跳舞,也不會跳舞,她穿上舞衣,只覺得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認識自己了。她被強行涂上濃艷的脂粉,簪上大朵大朵的絹花,她的眼淚在喉頭哽咽著。她覺得像被賣掉的貧女,凡事都由不得自己。
可她又能怎樣,只有不甘的心,沒有反抗逃脫的力氣。她聽著外面從一個個營帳傳來的狂暴的作樂聲,禁不住手指顫抖。和她一起被押送到此的宮人們,正被無情兇悍的金人作踐,她呢,很快,也要屈服于這樣的命運。
她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子全黯了下來,像一個陡然熄了燈的夜。
然而很快,她便告誡自己,無論如何,她要活著,她要活著,哪怕忍受多麼不堪的屈辱。笙歌之聲越發喧囂聒噪,她被催促著走向營帳,暗夜中的路徑十分生疏,她幾乎一步一跌地走著,走向一團也許從此將無法清洗掉的淤泥。
04
趙多富慶幸自己只是在營帳中,陪軍官們喝了幾巡酒,又唱了幾支曲子,并沒有遭到侵犯。然而,沒過幾天,金國權臣完顏宗賢便命人給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兩位元帥寫信,為其弟野利討娶曾經的柔福帝姬現在卻是帶罪之身的趙多福。
完顏宗翰便招來趙多富,問她野利何以認識她。趙多富想了想,才說,離開汴梁城時,她的的轎子被無端撞破了,斜刺里,出現一個金國軍官,他把她挾持到就近一所民房,那軍官說,他的兄長是金國大王,富可敵國,慌亂中,他取出一個香囊給她,說要娶她為妻。
完顏宗翰聽了之后,對野利和完顏宗賢嗤之以鼻,認為這對兄弟太囂張不把他們放在眼里,為了不使野利兄弟勢力進一步壯大起來,便要給他們碰點壁,就沒有答應這一要求,并且開始設法除掉驍勇善戰的野利。
二月二十八日,比趙多富小兩歲的賢福帝姬趙金兒不幸而逝,死因不明。得知這一噩耗,趙多富和姊姊趙纓絡陷入到無盡悲痛之中。趙多富再也隱忍不住眼淚,放恣地哭泣。趙金兒是趙多富最疼惜的妹妹,她美麗而溫順,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趙多富只覺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明天,明天的明天,她和姊姊,她的哥哥,她的父皇,她的族人,都將何去何從?大哭過后,趙多富又清醒起來,也許這樣也好,金兒這樣早早離去,可少遭些磨難和羞辱,母后會在天上接迎金兒的,她不會孤單。趙多富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三月二十七日,金軍押送著已廢的徽、欽二帝,以及三千余名皇室,四千余名宗室,五千余名達官顯貴,三千余名樂工、匠人,還有無數的百姓,向金國都城上京進發。洪流般的隊伍一分為七,像七條冰冷的寶劍,遺落在荒草斜陽之中,瑟瑟生寒。
對金軍來說,這是一次凱旋,他們一路上都展露著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很快,這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了。而對亡國的大宋俘虜來說,這是一次無比恥辱的放逐,他們喪失了國家,也許,就要喪失他們自己,而在那荒涼的蠻土埋骨不還。
05
暮春時節,北方的杏花還在開著,仿佛不知已換了人間,只自顧自地明媚鮮妍。趙佶這位曾經的九五之尊,絕代的畫家和詩人,北行途中,觀此情景,不禁下淚。
從前,這些俗艷的花朵,哪里入得了他的眼睛?即便看到,也不過匆匆一瞥,當然,更和悲傷無法聯到一起。此時此際,蒼老落魄的他,卻在杏花觸目的剎那,便悲慟難抑。他忍不住填了一闋《燕山亭》,小題為: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 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闋浸透著山河巨變,故國之思的詞,像秋風一樣,在一同北行的宋人當中傳播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