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盡棠雙手撐在梳妝鏡邊上,看著昏黃銅鏡里自己的臉,哪怕是燭火幽微,銅鏡模糊,也依然能夠看出那是一張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臉。
……宣闌是眼睛瞎了,還是腦子壞了?
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他?
江盡棠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將鳴鏑拿了出來。
之前一直沒有放,是想陪著宣闌再走一段路,但是現如今,是絕對不能再待在一起了。
分開之后,宣闌的腦子應該就能清醒了。
再不清醒,就讓山月再照著他后腦勺來兩下。
江盡棠人剛走到窗邊,就聽一道幽幽的聲音:“你要做什麼?”
江盡棠:“……”
江盡棠看著倒掛在窗口的宣闌,忍無可忍的摔上了窗扇。
這些習武的人,怎麼一個個的都喜歡掛窗戶。
宣闌自己在外面推開窗,燕子一般輕巧的翻了進來,江盡棠道:“你不回自己房間睡覺,來我這里做什麼?”
宣闌在羅漢椅上坐下,道:“想再看看你。”
江盡棠:“……”
江盡棠吸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好多年沒有這麼真切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了。
要是死了,絕對不會被宣闌這小畜生氣的想要動手打人。
從某種方面來說,能輕而易舉的讓江盡棠生氣,宣闌也是很有本事。
江盡棠放下床帳,連燭火也一并吹熄了,房間里霎時只剩春日的蒼白月光,江盡棠聲音很冷:“我睡了。”
宣闌撐著自己的下巴:“你睡啊,我又不吵你。”
江盡棠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本以為自己會被這狗崽子影響的睡不著,但是沒多久,就沉入了深夢里。
夢見的還是他最不想回憶的往事。
那年,他十八歲。
在五月底,看著凋殘的海棠,他給自己過了十八歲的生辰。
這一次的生辰,沒有下人們喜氣洋洋的恭賀,沒有哥哥姐姐的恭賀,沒有娘親親手煮的窩了荷包蛋的長壽面,也沒有父親的殷切教誨,他跪在福元殿枯殘的、里面養滿了各種毒蛇的荷塘邊上,耳邊是暮春的風聲,和蛇類吐信子的嘶嘶聲。
手里抓著的,是皇帝下的圣旨,要他做江氏一族的監斬官。
那年的暮春格外的冷,分明已經將到槐序,風卻還刺骨,他一身單薄的白衣,跪在海棠花樹下,像是一把已經拉到了極限的弓,不知道在哪個瞬間,就會粉身碎骨。
印沿霜的華服拖曳過地面,她妝容精致的臉在夜色里看著竟然有幾分妖邪,涂著蔻丹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頭,于是她看見他滿臉的淚痕,滿意的笑了:“我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這是我送你的生辰賀禮,不喜歡麼?”
她高高在上的仿佛贏盡了一切,卻在江盡棠一句話下潰不成軍:“就算是死,我阿娘也和爹爹死在一起,你算什麼東西。”
印沿霜的表情猙獰起來,手指用力,尖利的指甲幾乎要陷進江盡棠的肉里,她冷冷道:“你看看你,生了一張和崔澹煙如此相似的臉,連說的話也是如出一轍的不討人喜歡。”
江盡棠沒再開口。
他知道只這一句話就夠了。
印沿霜能寵冠六宮還順利養大了先帝的幼子,城府深不可測,收斂情緒的速度極快,她收回手,端莊的站直身體,淡淡道:“元謹給你送了碗長壽面,說過往你生辰,崔澹煙,或是江余音,都會給你煮,這一碗長壽面,是他親手煮給你的,他金尊玉貴的養大,不會庖廚,為了一碗面,受了不少傷。
”
江盡棠無動于衷。
印沿霜繼續說:“他想見見你,我當著他的面,把那碗面全部倒了。”
她似笑非笑的側眸看著江盡棠:“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不配。”
“江小郎。”印沿霜輕聲說:“從明日起,你就徹徹底底的是孤家寡人一個了,你將會親眼看著你所有的親人被砍頭,那時候,血流成河,尸體如山,成為你再也逃脫不出去的夢魘。”
“而你,從云端跌進爛泥,從狀元郎變成一個小太監的你,哪里還配得上我的元謹,親手煮的長壽面呢?”
印沿霜嘆口氣:“多可惜。”
“你的人生還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她轉身,笑的明媚:“為防你明日監斬時太過傷心,今夜就在荷塘里睡吧,或許和冷血的蛇一起待得久了,你的血也會冷上幾分,那樣的話,就不會太難過了。”
有人伸出手,把江盡棠推進了蛇坑里,他手里還緊緊抓著圣旨,抬起眼睛時看見天上一輪彎月,冷的瘆人。
像是蛇的體溫。
……
江盡棠從夢中驚醒,手無意識的抓住了什麼,喘息急促,渾身冷汗。
故人頻繁入夢,除了宣慎,他最厭惡的就是夢見印沿霜那個瘋女人。
夢見她,就意味著那種被毒蛇包圍、纏繞、撕咬的感覺又會卷土重來。
“怎麼了?”黑夜里有人抱住他,體溫很高,像是一個暖烘烘的小爐子,瞬間把江盡棠拉回了人間。
江盡棠渾身一僵,良久,才說:“……你怎麼在這里?”
“本來要走的。”宣闌聲音有些啞:“但是你好像睡的不安穩,就留了一會兒。”
江盡棠閉了閉眼睛,道:“你回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