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杯茶被宣闌霸占,江盡棠只好提起西施壺又重新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茶水潤嗓子后,才繼續說:“他覺得,我總這麼慣著你,你不會有什麼大出息。”
“他自己又沒有養過孩子,哪里來的這麼些歪理。”宣闌嗤之以鼻:“我覺得你養的就很不錯。”
“……”江盡棠就沒見過這麼能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人,搖搖頭道:“我覺得我該聽他的。”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宣闌忽然道:“要麼你就不回答,要麼你就說實話。”
江盡棠立刻道:“我不回答。”
宣闌抓住他的手道:“你起碼聽完我的問題。”
江盡棠垂下眼睫,看著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
少年的手骨肉云亭,骨節修長,手背上青筋的凸起都很好看。
“說。”江盡棠掙開他,將手指縮回了袖子里。
“這些年,你想要什麼?”宣闌啞聲問。
江盡棠一瞬間覺得好熟悉,過了幾息,想起秦胥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
當時秦胥怎麼說的來著?
——“你是個太監,又是個病秧子,登上皇位沒有任何意義,如今你富貴已極,天下誰不怕你,你處心積慮的又是為了什麼?”
江盡棠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他不是在敷衍秦胥,是真的不知道。
他常常在孤冷的夜里看著流淚的燭火徹夜難眠,在那樣漫長、安靜的夜里,他總會想起少年時候,想起飛花打馬的暮春之際,院子里荼蘼而放的海棠,想起江氏一族茫茫大雨都沖刷不盡的鮮血。
種種情緒和血液、尸骨糾葛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張無形的牢籠,將他永遠的困在了里面,世人將其稱之為夢魘,但是江盡棠覺得,人夢魘時,大約是不會那樣撕心裂肺的痛的吧,真實的好像真的有人將他活生生的撕成了無數片。
□□分明已經零落成泥,靈魂卻還在苦苦煎熬。
江氏一族下獄時,江璠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求見先帝最后一面,帝王深夜出宮,到了刑部大獄,江盡棠至今都記得那天牢獄里的火光幽微而飄忽,先帝在一眾宮仆的簇擁下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他不愿意跪,是二哥硬生生將他摁在地上的。
江盡棠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不是滿眼都是恨意,他只看見父親仍舊大禮叩拜皇帝,他甚至覺得江璠愚忠。
定國之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江家早就已經是帝王的眼中釘肉中刺,讓這天下之君夜夜不能安枕,以至于要給江家扣上一頂“謀反”的帽子來將之屠殺殆盡。
江璠卻仍舊敬重的行了臣之大禮。
他見到了帝王。
是他在邊沙幾十年浴血拼殺、無數次生死一線護衛了皇帝的疆土,是他將妻兒留在京城做人質、數年不歸京城保全了皇帝的權利,但是他被下獄后,不問緣故,不提舊情,只是三個響頭磕在地上,請出了丹書鐵券。
他要皇帝留幺兒一條性命。
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江盡棠覺得荒唐至極。
他是個藥罐子,不能騎馬習武,丟盡了大將軍父親的臉面,兩個哥哥卻都戰功赫赫,少年英才,憑什麼偏偏是他茍活下來?!
少年單薄的身體急促起伏,聲音都嘶啞,他想要質問父親,卻被阿娘死死地摟在了懷里,這個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沒有什麼力氣,但只要一滴溫熱的眼淚砸在江盡棠臉頰上,就叫他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阿娘哽咽著說:“阿棠……阿棠,聽話。”
她一點點擦去江盡棠臉上的眼淚,說:“以后,父親母親還有哥哥不在了……你要好好保護阿姐知不知道?我們阿棠,已經長大了,對不對?”
大哥粗糲的手指撫過幼弟的頭頂,他最像定國公,鐵骨錚錚,戰場上一箭破過心口邊上都眼也不眨,此刻眼中卻也有了淚光,他看著幼弟,要將他永遠記住似的,偏偏笨嘴拙舌,到最后也只說了一句:“阿棠,你要聽話。”
大哥寡言,二哥平日里話卻很多,總愛說些笑話逗人,但火光之下他到底也只是說:“阿棠……以后哥哥們不在了,你和阿音,都要好好活著。”
江盡棠被人強硬的拽了起來,他記不太清是誰,大約是宣慎身邊伺候的太監,他木偶一般被人拖著往前,路過父親身邊時,父親看著他,如往常無數次一般,聲音平靜:“害我一族性命者,宣氏,世家也,非黎庶萬民,不可懷恨,不可逞惡,不可為奸。”
江盡棠滿臉是淚,啞聲叫了一聲父親。
江璠鐵血一生,脊梁從不曾彎下,但是在看著幼子的眼淚時,他膝行兩步,重重的擦去江盡棠臉上的淚水,聲音終究哽咽:“阿棠,爹爹對不住你。”
“此去后,萬般珍重。”
江盡棠被人拖離了大獄,他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母親哥哥們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很難過麼?”有人彎腰抬起了他的臉,宣慎的聲音很輕:“朕記得你叫……江盡棠。”
帝王的手指撫過他的眼睛,在眼尾猛地一頓,聲音冷淡:“別這樣滿懷恨意的看著朕,朕很不喜歡。”
“如果你學不會乖順,就太對不住那張丹書鐵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