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闌抬眸看著這個老太監,啞聲道:“他連騙朕都不肯了。”
王來福嘆口氣:“那陛下,您想要九千歲騙您麼?”
宣闌不知道。
他跟在江盡棠身邊的那些日子,分明兩人是很親近的,他以為已經跟江盡棠靠的足夠近,但其實,他從來都被隔離在江盡棠的世界之外,沒有踏入過一步。
江盡棠的遺世獨立,他不喜歡,卻也打不破藩籬。
“或許……”王來福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九千歲不騙您,正是因為對您有了幾分感情呢?”
宣闌笑了一聲。
他看著高高的穹頂,良久,才說:“王來福,朕沒有跟你說過。”
王來福愣愣的:“什麼?”
“江盡棠……”宣闌垂下眼睫,笑著道:“是朕看見第一眼,就喜歡的人。”
王來福大驚。
他一直覺得,少帝對江盡棠的喜歡,源于皮相,知慕少艾的年紀,遇見這樣惑人的人,難免心動,這份感情或許來的迅猛而濃烈,但并非是永久的,終有一日會淹沒在漫長的時光洪流中,成為老年之后一段荒唐的笑談,但是少帝這一句話,卻讓王來福遍體生寒。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宣闌說:“就覺得,上輩子應該是見過他的。“
王來福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會兒才道:“陛下,您還年少,以后會遇見更好的人。”
“不會了。”宣闌站起身,背脊挺直,仿佛剛剛瞬間的軟弱只是人的錯覺,他看著門外的海棠花,淡淡說:“我知道,再不會了。”
……
江盡棠又生了病。
這一病,就是好幾日的臥床不起,事情全是簡遠嘉在處理,氣的簡遠嘉罵娘,罵完娘后又開始罵宣闌,山月隔得老遠都能聽見書房里暴躁的罵聲。
“……”他咳嗽一聲,對溫玉成道:“抱歉,讓先生見笑了。”
“哪里。”溫玉成溫和一笑:“喜怒哀樂,人之常情罷了。”
山月引著他往前走,道:“先生其實不必特意過來一趟。”
“周大人實在是憂心千歲爺的身體。”溫玉成道:“但是他公務繁忙,抽不開身,只好讓在下走一趟,若是在下不來,周大人恐怕寢食難安。”
山月笑了笑:“多謝周大人記掛了。”
他停在門口,敲了敲門道:“主子,溫先生來看望您了。”
“進來吧。”
房門打開,溫玉成聞見一大股苦澀的藥味兒,縈繞在房間里,久久不散。
山月撩開珠簾,溫玉成就見江盡棠靠在床上,臉色蒼白,唯獨唇鮮紅,像是一只艷鬼,孱弱又危險。
“……九千歲。”溫玉成行了個禮,蹙眉道:“上次見面,您氣色還好,怎麼……”
江盡棠笑笑:“沉疴舊疾,反復無常,誰也說不好。”
“大夫如何說?”
“還是那些套話。”江盡棠懨懨的道:“我都聽膩味了。”
溫玉成道:“在下略懂岐黃之術,不知道能否為九千歲診診脈?”
“溫先生還懂這個?”他伸出皓白如玉的手腕,道:“勞煩先生了。”
溫玉成坐在床邊,伸出手號脈。
江盡棠脈象虛浮,氣若游絲,跟將死之人差不了多少,溫玉成臉色大變:“您……”
江盡棠道:“這麼多年一直這樣,估摸著還能撐一段時間,死不了。”
溫玉成臉上的表情很復雜。
分明他和江盡棠只見過兩次,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但是此時,他眼睛里卻有了水光,克制的道:“千歲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會如此?”
“大約是惡事做的太多。”江盡棠不在意的一笑:“我聽聞民間還有不少人在家里扎我的小人兒呢。
”
溫玉成厭惡道:“愚民罷了。”
江盡棠看著手指上鮮紅如血的照殿紅指環,鴉羽一般的濃密眼睫顫了顫,道:“溫先生聽說過麼,說人這一生,做了多少惡事,下到陰曹地府,都是要一一償還的。”
“在世挑撥離間誹謗害人者入拔舌獄,離間骨肉挑唆他人者入鐵樹獄,不敬父母歪門邪道者入血池獄……”江盡棠閉了閉眼睛,“先生你說,我若是死了,該入哪重地獄?”
溫玉成牙關咬得很緊,幾乎將自己的舌尖咬出血來,他啞聲說:“你不會入泥犁。”
“若你下地獄,那是閻羅不公。”
江盡棠有些訝異的:“先生怎會如此說?”
溫玉成避開他的視線,道:“在下帶了些補藥來,您好好養著,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比死了好。”
“可是我已經活累了。”江盡棠喃喃道:“很累了。”
“主子。”山月打斷江盡棠道:“您又說笑了。溫先生還在這里,您別嚇到先生。”
溫玉成站起身,退后兩步道:“在下先告退了,請千歲爺保重。”
江盡棠嗯了一聲,“山月,送送先生。”
山月帶著溫玉成出了藥香彌漫的房間,道:“先生不要放在心上,主子大約是睡糊涂了。”
“在下明白。”溫玉成道:“大人留步,在下自己回去就好。”
山月停住腳步:“那就不遠送了。”
溫玉成行了個禮,轉身分花拂柳而去,臉上的表情一寸寸冰冷下來。
他走出太守府門,上了自己的馬車,捂著心口嘔出一口血來,嚇了車夫一跳:“先生!”
“我沒事。”溫玉成死死地盯著手上的鮮血,道:“回去吧。”
“……是。”
馬車向前行駛,溫玉成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翻騰了一遍,鉆心的疼痛蔓延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可是他知道,這不算什麼。
這十年的每一個日夜,江盡棠都經歷著比這要痛苦百倍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