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溫聲說無礙,問了兩句小公子的病情,定國公卻只是搖頭,不愿多談,反而看向了他:“這位就是閆先生的高徒,剛剛在蟾宮折桂的狀元郎吧?”
溫玉成回神見禮,眸光卻還落在那蒼白少年的身上。
那是數年前,他第一次見江盡棠。
那時候他是意氣風發的狀元郎,江盡棠是病病懨懨的小公子,十余年后,江盡棠是權傾天下的九千歲,而他是陰暗溝渠里的蛆蟲。
“溫玉成。”宣闌冷冷道:“你之前不是有很多話要說麼,如今怎麼不說了?”
溫玉成笑了笑,道:“今時今日,還有什麼可說。”
“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宣闌抽出掛在墻上的長劍,劍光雪亮,映出少年冰冷眉眼,“朕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
溫玉成怪異的一笑,慢慢的跪在了地上,輕嘆口氣:“遵命。”
“你和江盡棠,是什麼關系?”
溫玉成一怔,那一瞬他臉上笑容是真心實意的:“我和他……”
他閉上眼,說:“我忝列閆大家的門墻,是老師的第十二個弟子。”
閆運宜是一代大儒,名聲響亮,無人不知。
閆運宜的弟子,也全是不世奇才,當今首輔顧之炎,就是閆運宜的首席大弟子。
溫玉成能拜入閆運宜門下,足以說明此人非池中物,做周單府中的一個小小幕僚,著實屈才。
“光遠十年,我殿試得頭甲,卻無心功名,考科舉不過是為了向老師證明,我半分不輸我的大師兄,可以出師了,老師卻說我心性不穩,還需磨練。”溫玉成道:“于是我辭官隱退,不問世事,再回京時,當年門庭若市的定國公府已經貼上了封條,江氏一族盡皆斬首,京城里也出了一位手段莫測的權宦。
”
宣闌心口一悸。
溫玉成唇角扯出一個笑,“世人皆說我是老師的關門弟子,但我不是,我還有一個小師弟。”
“他出身于定國公府,是定國公的第三子,自幼纏綿病榻,卻冰雪聰明,十七歲那年考中狀元,未來得及投身宦海,定國公府已經被抄,天子下令,誅江氏九族——”溫玉成聲音幾乎泣血:“因著一張丹書鐵券,他活了下來,曾經的少年天驕,云端高陽的狀元郎,成了皇宮里一個卑賤的、下等的灑掃太監。”
宣闌手一抖,長劍差點脫手。
“光遠十四年,江氏問斬,他奉帝命監斬,刑場上哀嚎不止,尸骨滿地,血流成河——他親眼看著至親骨肉赴死。”
“同年夏,安王妃江余音自縊于羯鼓樓。而他嶄露頭角,得皇帝重用,狠辣之名鵲起。”
“光遠十五年,先帝彌留之際密詔他面圣,賜下透骨香。先帝駕崩,幼帝登基,天下人稱此人為九千歲。”
溫玉成的眸光如同毒蛇,看著宣闌:“我這小師弟,姓江,名盡棠,字長寧。”
“——陛下,在下說的夠清楚了麼?”
“哐當”一聲,宣闌手中的長劍跌在了地上,他不停的喘息,可是胸口堵著的情緒就要炸開,絲毫不能緩解。
光風霽月的江家小公子。
光遠十三年的狀元郎。
高高宮墻下的灑掃太監。
刑場上從簽筒里抽出火簽的監斬官。
權傾天下的九千歲。
他深愛的阿棠。
從最高的云端墜進最臟污的泥里。
那些最黑暗,最難熬的日子里,沒有人對他伸出手,他看不見前路,見不到陽光,沒有等到黎明。
宣闌淚如雨下。
溫玉成看著他這幅虛偽樣子,冷笑:“陛下,您在難過麼?”
“您是皇帝,再清楚當年江家的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他看見您都是一種折磨,您卻還偏要說愛他?”溫玉成笑著道:“這份愛,他要不起啊陛下。”
“閉嘴——”宣闌咬牙道:“朕和他之間的事情,容不得你來置喙!”
溫玉成臉上的表情一寸寸褪去,他慢慢站起身,看著宣闌這副狼狽的姿態,卻并無過往曾經設想過的快意。
良久,他只是說:“宣闌,這個人間,誰都能愛他,唯你不配。”
“這十年來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根源于你,你榨盡了他骨髓里的最后一絲利用價值,若你還有半分良知。”
溫玉成說:“請你放過他。”
“別再愛他。”
*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了很久。
寫的我都想打自己一頓。
第89章:海棠
江盡棠陷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夢里。
夢里他從福元殿的枯塘里醒過來, 看見天上厚厚的烏云,雨水落進他眼睛里,于是眼前一片模糊。
他從未像昨夜那樣恐懼黎明的到來, 萬般逃避,天卻還是照常亮了。
從宮里去刑場的路很遠, 江盡棠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馬車又顛簸,他幾乎要吐出來,可是胃里什麼都沒有, 翻涌到喉頭的是鮮血的腥甜。
終于, 馬車停下,外面下起了連綿的雨。
坐在那把交椅上時,江盡棠垂眸就能看見刑場上嗚嗚泱泱的人。
那些人, 或是他熟悉的, 或是他不熟悉的,卻全都是江氏的族人、江家的故交。
有人在哭,有人在罵, 有人在嘆息, 有人在沉默。
雨霧里父親的表情很平靜,平靜的不像是一個即將赴死之人, 從去年春到今年夏, 一年的牢獄之災讓他消瘦了許多,但風骨不折, 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讓人生不出高高在上的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