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出他語氣有了波動,任南野問:“為這事爭執過嗎?”
紀元赫點頭。
“年輕的時候總把風花雪月放在人生前面,想要時間,陪伴,”紀元赫摩挲著手里的筆記本,聲線放低,“不過這件事沒談攏,吵過幾次后我想通了,普通人在生活面前總要舍棄點東西,犧牲愛情不算什麼。”
紀元赫垂眸,他眼底閃過的情緒叫任南野困惑。
任南野活了三十年,從沒愛過什麼人,也不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但老先生眸里閃爍的東西莫名地讓他心口緊縮。
“出事前,裴一最后一個項目本來已經完成了,但其中兩個數據有存疑,他堅持重新測,那會兒他身體就不太好,等數據測完,人也徹底不行了。”
紀元赫眼角微紅,雖然沒有眼淚,任南野卻看見他抬掌抹了一把臉。
“他始終覺得科學的本質是求真,把‘不計利害,但問是非’這八個字當做人生信條,容不得一點馬虎,”老先生低頭吹了吹茶沫,在煙霧繚繞中瞇起眼睛:“這人脾氣就這樣,從我認識他起就沒變過。”
“您和裴前輩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任南野問。
這個問題不在提綱的狙擊范圍,純屬即興發揮,但宋玉風沒喊停,他只是朝范小西打了個手勢。
鏡頭從紀元赫的臉上移開,做面部保護處理,對準墻壁上的兩具影子。
取景框捕捉到紀元赫臉上的笑意,坐在任南野面前的明明是一個鶴發蒼蒼的老者,可他卻從他眼里看到了十八九歲少年的悸動。
鮮活,瑩潤,像一個熱烈炫目的夏天。
“第一次見面啊....”視線起落間,紀元赫仿佛看到了從前。
那是南疆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氣候干燥,風沙滾滾,沙子熨在腳底,有強烈的灼燙感。
最新的通訊衛星項目即將發射,紀元赫作為小組核心技術人員,正穿著白大褂在電腦前核對數據,領導帶來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領導笑著給兩人介紹:“裴一今年剛畢業,第一名考進來的。這是紀元赫,你以后就跟著他,好好學啊。”
兩人握手,簡單的寒暄了幾句。
裴一看著他,他也看著裴一。
記憶這種東西很神奇,經過時光洗禮,會蒙上一層歲月濾鏡,追溯起來總會比當時更柔和幾分。
紀元赫記得陽光穿過裴一的臉龐,他臉上的小絨毛在光暈下浮動,下巴還有沒刮干凈的胡茬,他穿著一雙洗得泛白的鞋子,金黃色的光散落在他腳邊。
裴一卷著襯衫袖子,露出小臂。
他的眼神澄澈清冽,穿過暑氣、塵埃、余暉,直抵紀元赫眼底。
天邊泛起絕艷的一片紅,兩束視線在空中碰撞。
明明是虛無的,卻在無形中伸出了觸須,那目光猶如實質踩中紀元赫的心坎,他竟然覺得面前的人很眼熟。
這種感覺在文學作品中通常稱為“一見鐘情”,用科學來解釋的話,紀元赫分明感覺到前腦島的區域被激活,從單個細胞開始,愉悅感逐漸占據了他每一條神經。
初遇,在一個盤旋著無盡熱意的夏天。
紀元赫回憶著:“他跟了我一兩年就出師了,后來有了自己的研究項目,再后來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專家了,”說到這,他面露得意:“你知道問道行星探索計劃麼?裴一是總師,發射成功時候,他還給我拍了一張照片。
”
紀元赫翻開筆記本,從里頭找出一張老照片:“喏,就是這張。”
任南野瞥見右下角的日期:[2000.1.1]:“是千禧年啊。”
紀元赫珍重地摩挲著照片:“那是個好日子。”
筆記本攤開,露出里頭做成標本的枯花,那是一種粉白小花,任南野瞧見,好奇道:“這是什麼?”
“這個啊,叫風車茉莉,”紀元赫撿起其中一朵捻在指尖:“這種花能從石壁里長出來,生命力很旺盛。裴一去研究基地的那段時間,正巧是他最忙的時候。信寄出去的多,收到來的少。不過我每次收到信,里頭都有一朵茉莉。”
紀元赫的手背遍布斑點,注意到他手下壓著的那本厚實筆記本,任南野詢問道:“我能看看麼?”
“當然,”紀元赫把筆記本遞給他。
筆記的扉頁上用鋼筆寫了一行字‘②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您喜歡毛姆麼?”任南野問。
紀元赫笑著,目光深沉:“我一個人搞工程的,看不懂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不過裴一喜歡,這本筆記本是他的。”
硬殼略顯褪色,仿佛被人摩挲過千萬遍,封邊有了一條裂紋,但頁邊角十分整潔,沒有任何折痕。
“裴前輩字寫得真好。”任南野小心地還回去。
尾聲已近,鑲嵌在墻壁上的古老擺鐘發出一聲脆響。
宋玉風在場外對任南野打手勢。
任南野對老先生說:“今天先到這吧,辛苦您了。”
“不辛苦,跟你聊天很開心。”紀元赫再次跟任南野握手。
攝像機閃爍的小紅點熄滅,紀元赫偏頭望向時鐘,才后知后覺地說:“明天星期三了。”
“星期三,有什麼說法嗎?”任南野有點好奇。
“裴一有個習慣,他每周都會記錄日出,一般在星期三,”紀元赫起身,走到柜子旁,打開其中一個,拿出了小型相機,他轉身說:“他走了以后,我幫他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