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安頓好了,臺里有空置的職工宿舍,先給她應應急,”宋玉風胳膊抵在冰冷的欄桿上,偏頭吐出煙圈。
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任南野突然說:“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麼來這行,還記得嗎?”
宋玉風轉過身子,頭頂的廊燈一晃,珍珠色的流光和任南野略顯孤寂的身影都映在他雙眸里。
“嗯,”明白他心里有事,于是宋玉風安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
“大概在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向,那會我還不知道“同志”這個詞,長大一些才慢慢了解,”沉默片刻,任南野看著遠方瞇起眼睛:“出于年少時代的敏||感,也有過掙扎和不安,直到讀高二那年,我看到一則新聞,Daily Mail的國民記者公開出柜,我覺得那是報紙史上最真實,最勇敢的一個時刻。”
“我記得那個記者最后說了一句話,”任南野側首:“just be yourself。”
風驟起,宋玉風指尖的香煙忽閃,短暫到像一個心跳。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新聞有那麼點意思,比起新聞帶來的話語權、智識、名氣,在我這里,新聞代表了勇敢和自由,但又不止這些,新聞應該是權力的監督器。”
夜風撩起任南野額前碎發,他回憶往事的模樣十分專注,像冬天掉落的一縷白雪,也像洇了墨的玉瓣,惹眼得很。
這些話任南野從沒告訴過別人。
他是孤兒,這麼些年,他一個人走過洪流,穿越四季,孤零零的來,最終也覺得會孤零零的走。
他沒想過要和誰共度一生,也早習慣了將心事存放在身體的某個角落里。
今夜不知怎麼了,看著宋玉風咬著他含過的那支煙,心事竟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煙燃盡,宋玉風碾滅了煙蒂。
說了這麼多,宋玉風當然知道任南野想要表達的意思,他單刀直入的說:“你想報道夢馬的案子。”
不是疑問句,任南野對上他的視線:“是。”
宋玉風看著他,目光深深,并未作答。
任南野拿不準他什麼意思,試探地開了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認為媒體應該站出來,這是一個職業人最基本的操守。”
“站出來?”宋玉風笑了,說不上來是笑他的輕狂還是無畏,但好看極了,他說:“你以為那麼容易?”
“只要媒體能夠撕開一道口子,上面一定會派調查組徹查這件事,”任南野說的這話跟剛投身新聞行業時十分相像,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知道你有野心,你想把《今日聚焦》做成韶坊臺最好的節目,但是深度訪談真沒什麼意思,要玩就玩大的,這麼有價值的新聞,十年也不一定遇得上一次。”
宋玉風之前說過這個男人的眼睛好看,但都不及這一刻。
里頭似有薔薇綻放,又似一只猛虎低頭,輕輕一嗅。
宋玉風看著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想法:“你知道那是些什麼人?這事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只要你肯點頭,我就有辦法。”
任南野心里什麼都明白,《今日聚焦》的定位是人物采訪,如果宋玉風不答應,這件事就沒得談。
宋玉風微微凝眉,靜默了很久,久到夜色更濃重了一些,連同他的身影都與之相融,才開口:“這事再緩緩,貿然行動對你,對電視臺都不好。
”
“不能再緩了,時間緊迫,多耽擱一天就有更多無辜的人遭殃,”任南野朝他迫近,眼神里有著破釜沉舟的東西:“交給我,我說了我能解決。”
“你想做什麼?單槍匹馬調查夢馬?”宋玉風目光忽地冷下來:“別忘了,你只是記者不是上帝。”
任南野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上網查過,你師傅叫周煙喬,2003年他做過非典的采訪,2008年汶川地震,他是主編,當時死在余震里的記者也是他。”
每說一句,宋玉風的臉色就沉一分。
這事是他的忌諱,臺里人就算知道內幕也不敢當面跟他提起。
這只小野貓當真狂妄肆意,百無禁忌。
“那又怎麼樣?”宋玉風眸光愈冷,寒意順著他的眉梢往外延伸。
“我看過非典時期的紀錄片,官方公布的數據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其中有九十三名醫護人員,那種節骨眼上,周煙喬也一直待在現場,”任南野目光灼灼,說:“我想如果讓周煙喬再選一次,他還是會去。”
宋玉風驀然想起當年,在師傅的口訴中,他采訪的是首都醫院。
當時的北京被一場看不見的硝煙籠罩彌漫,到處都是腐朽的氣息,醫院墨綠色的大門掉漆掉得厲害。
周煙喬推開門,只覺眼前一黑。
走廊上懸掛著幾盞搖搖晃晃的老舊燈泡,隔離房的病人呆坐著,臉上無悲無喜,他在很多病人臉上都見過那樣的表情。
后來,周煙喬才知道那叫絕望的空白。
幾乎一夜之間,生活中的熱鬧全都淪為靜寂。
學校停學,商店停業,街巷一片白茫茫的寂寥。
記者這時候其實做不了什麼,周煙喬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著醫生護士連軸轉,晚上睡走廊,白天拍他們工作的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