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菩薩和諸天神佛就在他們身后望著,宋玉風沒說話,任南野也沒掙脫,他和他并肩一步一步登上長階。
古廟修了一條長入云霧的階梯,開車繞山間公路二十分鐘左右能抵達,但若是走路,大概需要一個多小時,兩人到達山頂時,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山頂風大,吹得人發梢凌亂,不過這里確實如宋玉風所說,能俯瞰整座城市。
跨過安全鐵欄,兩人坐去了石階上。
腳底是萬丈深淵,頭頂最后一抹余暉墜落,星辰織羅布網,畫出了一片又一片細碎的星點。
這樣靜默的時刻過了很久很久,任南野低頭,拿過一瓶黑啤,咔一聲拉開了易拉環。
這是剛才在路上買的,登頂的路偶爾有涼亭,走過第三個的涼亭時竟然有小攤販賣烤串和啤酒,任南野掏錢買了四瓶。
“來一瓶?”任南野剛舉到宋玉風面前,又兀自低笑,“我忘了,你傷還沒好,不該喝酒的。”
誰知宋玉風錯過他的手臂,輕巧拿過,“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陪你。”
說罷,碰了下任南野腿邊的易拉罐,仰頭灌了一口。
舌尖泛起酸苦的澀味,宋玉風始終不習慣黑啤的味道,但任南野喜歡,他便想著,也許可以試試。
任南野側頭看他,他仰頸時喉結突出,脖頸到側臉那一段弧度浸融在月色里。到這里為止,宋玉風給與的一切都很妥帖,漫無目地的游走,不動聲色的陪伴,還有那口“我陪你”的冷酒。
“夢馬的案子到此為止,你已經做了一個記者該做的,”宋玉風眺望遠方,“夠了。
”
“我明白,”任南野捏著易拉罐,瓶子兩側掐得凹陷。
“很失望嗎?”宋玉風側首。
任南野聳聳肩,“一點點,”半晌后,他又說:“不過記者這行就是這樣了。”
對啊,還能怎麼樣呢。
他并不期待有人能理解他的失落,雖然年少時有過渴望,但當他終于長成了沉默的大人,卻覺得風牛馬不相及最好。
“你知道我師傅是周煙喬,但汶川那年的事,我還沒跟你講過吧,”宋玉風轉著易拉罐,像在玩兒。
任南野抬首,搖了搖頭。
“當時全國的媒體和志愿者都在往汶川跑,大震之后有余震,我們是14號以后才去的。運氣不好,還是碰上了,”宋玉風語速緩慢,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車子被堵在半路,山體滑坡,掉下來幾塊大石頭,最后那一刻我師傅推了我一把,他卻沒來得及.....”
那次一共去了四個人,除了宋玉風,都被泥沙埋了。
他記得血的味兒,鋪天蓋地的淹沒了他,記得比他小2歲的攝像朝他伸出手,絕望地喊著救我....
余震停下以后,宋玉風游魂似的跪在廢墟上,用手刨著那些泥沙和石塊,他挖了好久,可他搬不動,連師傅和同伴的尸體都沒能找到。
呼吸徒然重了些,那些躲藏在時光長河里的畫面,宋玉風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今夜回想起來,每一幀竟清晰地像在眼前重映。
肩膀覆過來一只手,是任南野。像哄嬰兒一樣拍著他。
“沒事......”宋玉風壓了下呼吸。
他跳過了一些血淋淋的隱情,繼續:“還是趕到了現場,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我記得很多志愿者都是年輕人,有些是大學生。
我拍了很多搶救的照片,醫生、護士、警察、消防員,還有當時汶川的樣子....”
“后來呢?”任南野喝了一口酸澀的啤酒。
“回來以后,臺里做了地震的專題報道,只是三個小時后,新聞就被下架了,”天色暗沉,看不清宋玉風臉上的表情。
周煙喬搭上了性命的新聞,只有三個小時。
“為什麼?”任南野凝眉。
“我送審的片子是原片,沒有經過任何剪輯,”宋玉風說:“當時的臺長叫孫國輝,看完以后他沉默了很久,簽了字。”
“播出后引發了負面輿論,電視臺的熱線快被打爆了,”宋玉風說:“上頭跟著發函,要求臺里盡快整改。”
任南野問他:“那你呢,失望嗎?”
“有過。”
“失望過,”宋玉風說:“但這很正常。”
任南野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
宋玉風看著他的側顏,頓了頓又說:“你還是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計緣由不問后果。”
“可以嗎?”
“當然。”
即便成為這個世界的俘虜,仍然可以選擇吶喊過的滅亡或悲鳴而死的沉默。
“宋玉風。”
任南野安靜地坐著,嗓音有些干澀嘶啞,聲音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你說這個世界會好嗎?”
“不會,”宋玉風頓了片刻,“但也不會更壞了。”
任南野沒再說話,他垂首,眸底映上了點綴在夜空中的燈火。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這座城市的模樣,街道車水馬龍,光邂逅了霓虹,生出一片綿延斑斕。城市每天都會發生無數起悲歡離合,它高高在上,永遠靜默如迷。
氣氛靜謐,只有風聲。
他們就這樣,肩并著肩,幾乎在山頂坐了一整夜。
隔天的天氣不太好,太陽藏匿在厚實的云層里,山間起了濃厚的霧靄,將一切都遮掩得影影綽綽。
吹了一夜冷風,任南野手腳冰冷,他撐住鐵欄往外一縱,在原地蹦了好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