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西十里, 便有靈洞山、雙豸山。一處是道教洞天, 一處雙峰并立, 直插天際, 又有宋時遺下的書院舊址, 都是值得賞游的名勝。雖然現今已入冬,山里的天氣定是陰寒刺骨,不適合親自攀山賞景, 但福建這邊四時長青,山上又有經霜的紅葉,襯著靈洞山峻挺的紅色巖壁,只坐在車里遠望也是一番好景致。
哪怕“三下鄉”沒什麼出奇的可看,出城游玩一趟也算值得。
宋縣令約略知道今日該量到靈洞山下的洞元觀附近,宋時跟著桓凌,應該也是在那里。黃巡按一行便按著他說法,沿官道趕往靈洞山麓。走到洞元觀山門前不遠處,便聽有細細弦板聲隨風飄來,隱約夾著清越的歌聲,正合仙呂調。
兩旁夾道榆樹掩著視線,車子轉過去些,恰便從枝葉間見著重檐斗拱、青瓦粉墻,山門前掛著一個描金木匾,看其上題字,正是他們要找的洞元觀。
那弦歌聲便是從觀前一座高臺上傳出。臺下叫穿著棉布短衣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遠遠看著臺上坐著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執牙板,一句趕一句地對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審問時的情境。
又是唱他這個青天的啊……
黃大人微微皺眉,嘆道:“怎地又唱這段?百姓們自己愛唱這曲子是好,可咱們做官的逼著人唱逼著聽,豈不成了自賣自夸?容易叫人笑話。”
田師爺體貼地開解他:“大人過慮了,宋公子是什麼脾氣大人還不知道麼?他絕不會逼著人唱,斷然是那唱曲兒的人自己喜歡了才唱的。
大人一向住在賓館里,還不知道,學生與宋大人那個錢糧師爺喝酒時卻聽說,縣里上下幾個官人、書吏、衙差……連后衙女眷們都會唱兩句,尤其愛這段王家受審,喜兒再世為人的段子。”
哦,竟真是如此麼?
黃大人心里其實是信的,但名士講究養氣,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異,不能聽見別人唱自己是個青天就露出喜色。
他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田師爺便十分捧場地答道:“咱們不妨叫車子趕近些,看看百姓們是否真愛聽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著這些唱曲兒的唱它,難道還能逼人都愛聽麼?”
黃御史寬容地說:“便依子遠所言。”
他們的車子再往前駛了不遠,就被山門前擁擠的人群堵住了,兩人只好下得車來。到了車外,能看見正面景致了,黃大人才發現這里不光建了個戲臺,山門兩側空地上還搭了長桌,幾個年長的道士和穿著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后,替人摸脈看診開方子。
武平縣醫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后兩顆大樹間拉著一條紅布橫幅,上寫著“武平縣醫官、郎中下鄉送醫施藥”。幾個民壯敲鑼打鼓,在桌前排得長長的隊伍旁高喊:“按順序看,不許爭搶、不許打架!看完的拿著藥方到后頭觀里等道長們抓藥,咱們宋青天舍錢,每人贈三副藥!”
好!好個為民自掏銀錢的宋縣令,好個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
原來如此,三下鄉是這個意思!
醫官下鄉看診是一下鄉;官伎下鄉唱曲是二下鄉;那第三下是什麼?是教諭下鄉講學麼?
似乎不對,這里也沒看見教諭、訓導們……他回頭問田師爺,田師爺思忖了一會兒,不大肯定地說:“難道是通判下鄉?”
因桓凌這個通判下鄉丈量土地,他那嬌兒怕師兄自己做事悶得慌,便又湊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鄉干活?
黃巡按胸中豁然開朗,撫須笑道:“子遠猜得一定準,咱們回頭便去問他們一聲!”
田師爺立刻答應了:“正是,見著通判一行定能見著小宋舍人。這兩個師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御史京官不當,跑到這僻遠地方作個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為了宋家。那天赍詔官來詔告周王立妃一事時,見著桓通判,還驚訝了好一陣子。”
黃大人笑道:“那時桓通判險些越過宋縣令接了旨,可不叫人驚訝。我看他也是關心則亂,周王選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該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麼受不住的?”
真為退親的事藏了怨,能叫一個心頭肉似的寶貝兒子跟著他出城?
不過話說回來,雖是桓通判極力彌補,也虧得宋時父子寬宏大量,不然他妹子無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結仇的。
黃大人一面想著,一面與田師爺在衙役保護下慢慢擠到臺前。雖然唱到這里正是最激動人心的地方,臺下有哭的、有罵的、有叫青天的,可那臺上清婉的聲音竟沒叫臺下眾人的呼聲壓住,仍然能清晰地傳到人耳中。
卻是那女子獨唱的一曲【醉落魄纏令】。
“衙前聽審,正遇欽差來巡,高堂坐威儀凜凜。老幼相扶,頻把官箴品。
王家舊日多權勢,佃租錢谷逼凌甚。幸青天為咱將公道伸,喜兒從今,又由鬼變人——”
轟的一聲叫好聲,險些震破了黃大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