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知這位指揮使是真良將還是繼祖上蔭庇而得官,實則并無戰績、甚至沒真正上過戰場的人?
他身為給事中,雖平日不好越權去查兵部,但既然得知此事,便得去查查那將領的身份——若果真是良將,他不吝寫奏章褒獎;但若其并無帶兵的能耐,他也不得不行言官風聞奏事之職,彈劾兵部一回了!
第99章
言官風聞奏事之權,源于魏晉, 興于北宋, 一直能流傳到清朝。
王安石曾言:“許風聞言事者, 不問其言所從來,又不責言之必實。”別的官員上奏必有實據, 否則將以誣陷入罪;而言官不管彈劾誰,只要聽到消息便可彈劾,至于消息實不實, 等先彈了再查也可以。
但桓凌和別的科道言官不同, 他是實打實干過基層捕盜工作的, “風聞”之后立刻實地走訪調查那位指揮使潘氏父子的武藝、體格,打聽他家父子戰功、履歷, 甚至親到教坊司胡同、三大瓦舍實地調查他的行蹤。
扮成戲迷微服調查, 打聽潘指揮日常行蹤, 經濟狀況。
宋時當初曾做過多年基層工作, 本也想配合他一把,同去瓦舍、戲院尋知情人打探消息, 桓凌卻不肯帶他去, 決然道:“我是言官, 察訪將官才能, 具本上奏是我的本分;你身為翰林儲相, 將來要擔國事重負的,當以編書、養望為重,不該插手此事。”
他態度極為堅定, 為防自己禁不住宋時的軟磨硬泡,索性一連幾天沒到宋家,又叫人下帖兒給趙悅書,叫他去宋時家里改院本。
宋時拗不過他,只得放他一個人搞調查,自己在家待客。
趙悅書不僅自己上門,還把寫院本的鄧先生也帶到了宋家。趙書生自己還好,那位鄧先生卻是個不第的秀才,登了三元家的大門,連腳步都邁不對了,說起話來也略有些磕絆,全不像南方那些寫戲文的書會才子那麼風流。
宋時親自到庭中迎了兩位客人進屋,叫家人送上紅棗核桃芝麻茶——紅棗是當今待客的佳品,核桃補腦、芝麻生發,都是他們文藝工作者需要的東西。
宋時吩咐人上了幾樣京式的果品點心,一面敬茶一面就笑著說:“本來該早些請趙兄過府商議這院本之事,不過長假初日我與桓師兄到西涯邊游玩,之后又忙著給家里相看宅院,倒錯過了趙兄幾次來訪,實在過意不去。”
一盞清甜的熱茶入腹,趙悅書才又找回了當初宋時沒中三元時,兩人平等結交的感覺,鄧書生緊張得有些蒼白的臉色也好轉了些。
他們是帶著寫好的稿子來的,既喝了茶,也不肯吃點心便直奔主題:“前日蒙宋兄惠賜手稿,我與鄧賢弟拜讀后便開始編寫,如今雖未脫全稿,第一折 卻已大略有了模子,還請宋兄斧正。”
第一折 便是趙、李二人青梅竹馬,暗許終身,卻被趙家父母拆散的故事。
宋時寫的不是自己家事,不拘面子,怎麼能狗血怎麼來。
兩人相識時寫成古代版校園王子和灰姑娘,被趙家父母拆散時就是雷峰塔下的許仙和白娘子。到這折戲結束時,幾個人按著李少笙不許他接近趙府,又一群人拖著趙悅書往府里去。
兩人盡力伸手想抓住對方,指尖卻在空中錯開,最終被人活活拆散。
這故事在六百年后是足以讓人看見就點X的老套路,六百年前這個好文匱乏,幾乎照抄史料的《說岳全傳》都能紅遍天下的時代,卻仍能賺一大把眼淚。
趙悅書這個當事人每看到這里都難忍心酸,仿佛他與李少笙真曾被家人這麼拆散過。
鄧先生是個寫酸文、院本的行家,拆分過不知多少對薄命鴛鴦,倒不似趙書生這麼動情,但也當面說了許多佩服宋時套路的話,又誠惶誠恐地請他點評自己改的詞曲。
宋時自家不會填曲詞,但能改賓白,能從整體高度上把握這個劇的藝術性、純潔性——他老人家大筆一揮,便把涉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叉了。還有些個套路的角色賓白,凡是他在別的戲文里聽過的,也都盡情刪減,不讓這些東西拉低“他的大作”的思想藝術性。
趙悅書和鄧秀才熬夜趕了幾天的詞,叫他三改兩改,抹得只剩原先的二三分,尋常戲里最吸引人的香艷部分更是刪得干干凈凈。
別說按字數拿錢的鄧秀才,趙書生的心都在淌血,捧著茶杯問他為何刪改得這麼狠。插科打諢的話也就算了,那些“香肌偎、鴛鴦會,月下初窺芙蓉醉”的甜蜜唱詞可是他和少笙真情的紀念,而且當今看戲的人也都喜歡,這樣的戲傳唱得才廣呢。
他就是要讓全天下人都傳唱、都羨慕他跟少笙的好良緣!
宋時既是原作者又兼著審劇專家,豈能由著這些作者想寫什麼寫什麼?他倒轉筆端指著劇本上被劃掉的部分,正氣凜然地斥責他們:“這劇既掛著我的名兒,就要排成配得上狀元名號,雅俗共賞同的大作,豈能添進這些剿襲舊作、不合公序良俗的東西進去,拉低了本劇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