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首領太監便提醒桓凌起來回話,桓凌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答道:“臣正是端五節前到城內靈泉寺游玩,見一戲班子唱得好,問其來歷,則答曰是世襲指揮使潘某家中所養戲班。數問之下,則知潘某父子僅襲祖上蔭功,不僅未曾經過戰陣歷練,弓馬亦極生疏,多年來沉浸戲樂中,既不知兵也不敢戰。
他垂眸看著腳前幾塊地磚,神色凌厲,聲音卻還沉穩如昔:“不久便是夏收,八月又是秋收,草原天寒糧少,之前又嘗了搶掠中原的甜頭,秋收前后必有再犯之舉。臣只怕這樣的將官調往受虜賊襲擾之地,一旦虜寇入侵,難免又要重蹈今春邊塞諸城被賊所破的惡果!”
他說得鏗鏘有力,座上的新泰帝不由得微微頷首,卻壓了壓嗓子,沉聲問道:“你身為戶科給事中,只宜糾查戶部之誤,如何查到兵科所屬將官頭上?是誰教你行此越權之舉,誰替你尋來這些人的履歷!”
桓凌低了低頭,掩飾住嘴角沒來由綻開的一點微笑,莊肅地答道:“臣當初在汀州府通判任上時曾學過些斷案、捕拿盜匪的本事。查此事時是先知道了潘家之事,從他家關聯之人查起,亦有兵部用將奏章、戶部與兵部出入帳目可循,一點點牽出奏章上那些將軍的。”
這些“走訪調查”的法子還是他剛到汀州府時,時官兒怕他不會辦案,特地到府城相陪,旦夕相處間慢慢教他的。
雖是在御前奏對這樣嚴肅的場合,只消想起宋時,桓凌就忍不住心中快活。
天子聽說他這私訪查案的本事,也自生出了幾分好奇,命他細細將自己查訪的過程交待出來。
桓凌便把自己實地走訪調查諸將的過程細細講來,并從袖子中掏出自家留存的證據,念了上頭記錄下的詳細時間、地點、事件,講解自己是如何從比對出想知道的細情。還有些暗中取來的口供,其中幾張上面還帶著簽押,便拿給首領太監查看。
這一番奏對之后,新泰天子看向他時神情中更多了幾分欣賞,聲音也放得和緩許多,吩咐道:“且下去吧,朕自有裁斷。”
桓凌依舊端端正正地行禮退下,這半天緊張的御前奏對都似乎沒讓他感覺到半分疲憊,出門時依舊身形挺拔,神色堅毅。一路上不少內侍宮人目送著他身影離去,而進了翰林院里,又有一群給事中、御史如同英雄般迎接他來。
他們言官專司彈劾、勸諫,與別的官員不同,都以做孤臣、諍臣為榮,哪怕天子有亂命也要封駁,更不管彈劾的人背靠著哪位皇子。
桓凌身為王妃之兄,卻能為國事不計私利,彈劾周王的外家,簡直是他們諍臣的楷模!
兵科都給事中與左右兩位給事中自聽說他彈劾了兵部尚書,便都有些慚愧自己只顧彈劾在外的將領,沒能早早看出兵部之弊,遞上這本該他們兵科先行之本。但如今也來得及,桓凌已然親自入宮答對,開了個好頭,他們也該拿出如刀利筆彈劾兵部尚書監管不利之舉!
眾人紛紛回去寫彈章,然而奏章尚未遞上去,圣上便已下旨,命都察院徹查兵部此次呈上的將官名單,凡有不稱職者,一律奪職,發往偏僻遠方衛所歷練。
戶科給事中桓凌糾察兵部疏漏有功,加僉都御史銜,出京代天巡查受賊寇襲掠最重的陜西邊備情勢。
第106章
這一道圣旨來得又急又狠,打得馬尚書半晌回不過神來。
言官彈劾他們這些六部長官是常有的事, 有時他們自己也收買個人彈劾政敵。可到了他們這位置上, 自然在皇上面前也有幾分薄面, 總要先留中不發,容他們上表自辯, 哪兒有這樣前腳有人遞上劾章,后腳便讓都察院徹查兵部的?
豈止不等他自辯,連這些人也不許兵部自查, 直接就將他們定了罪, 由都察院糾察!
桓閣老下午才剛剛過來跟他告罪, 還說要處置好此事,以后管束子弟, 不令他為難……這就是他管束子弟的結果?
——兵部上下遭都察院查處, 他這尚書的面子被狠狠踩在地上, 那憑著他與周王之力才得進內閣的桓侍郎的孫子卻加了僉都御使銜, 立刻成了清正不阿的御使模范……這就是他處置的結果!
馬尚書年紀雖長,氣性卻還不小, 長臂一揮, 便摔了案上一片書牘。左右侍郎楊榮、王驥與四部主事皆站在堂下勸本兵大人熄怒, 先想想如何在都察院來之前先行查處這些人, 到陛下面前還有話可分說。
馬尚書倒也想先撇清自己, 只是怕難撇清。
他自接著圣旨,便給來傳旨的首領太監塞了銀子,請他幫自己多說幾句好話, 又欲到御前當面申訴,可那太監這回卻不敢收他的銀子,只看在周王面子上簡單說了一句“陛下震怒”。
陛下震怒,所以不給他這賢妃之父、周王外公的面子,一定要查到他任用私人的實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