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個小動作有些反常,難免被人解讀為嫌棄與反感。
顧修寒懸在半空的手一頓,靜靜看了阮語一眼,緩緩低頭拆藥盒,語氣聽不出波瀾:“體溫還要升,先吃這個。”
“嗯。”阮語悶悶應聲。
顧修寒捏著拆開的藥盒一角遞過去,平靜吩咐道:“三片。”
語畢,他設置好其他幾種藥的服藥提醒,拉過一個單人沙發坐到一旁,打開智腦準備在這里處理一些瑣碎的公務。
阮語從小到大每次生病他都是像這樣守在旁邊親自照料的。
幼崽時期的阮語不太能適應首都星的自然環境,因此嬌弱得不得了,仔細算算生病的次數不少。
有一次最為兇險的,是因為人魚的免疫系統應付不了一種對人類而言并無大礙的病原體,導致數日高燒不退。沈婧雅手下的高級研究員們焦頭爛額地尋找對策,小阮語也被轉移到研究院內的特別看護病房里。
面團一樣綿軟柔弱的幼崽,被體溫蒸得紅彤彤,平時總是神神氣氣彎翹著的小尾巴也耷拉下來了,扁扁癱在醫療艙里。
一輪藥霧治療結束,醫療艙開啟。
少年顧修寒將戴著無菌防護手套的手伸進去,輕撫小魚崽圓溜溜的腦袋,無聲地安慰著。
小阮語一動不動,從藥霧治療開始時就一直側躺著,頑強地保持著用小魚屁股朝向顧修寒的狀態,迷之氣鼓鼓的樣子。
顧修寒莫名不放心,想看看正臉,于是轉到醫療艙另一端。
小阮語艱難地擺動著短撅撅的魚尾巴,“啪嘰”翻了個身,堅決保持背對狀態。
他本來就燒得虛弱,顧修寒不敢再折騰他翻身,原地僵持半晌,還是放心不下,索性探進醫療艙,輕手輕腳地把燒得燙人的小魚崽撈出來抱進懷里。
“嗚……”
小阮語終于軟軟吭嘰了一聲。
顧修寒定睛一看,那張圓臉蛋上濕漉漉的全是淚,再一翻枕頭,下面已偷藏了一堆光澤絢麗的珍珠,顯然是靜悄悄地哭半天了。
那麼小不點兒的一只,眼淚珠卻一顆賽一顆大,塞在枕頭底下也不嫌硌腦袋。
平時就嬌嬌氣氣難養活的幼崽,恒溫人工湖波動個0.1℃都會蔫頭耷腦沒精神,現在燒成這樣,難受得一直哭,顧修寒都不敢想象他有多煎熬。
一顆心酸苦得像浸了檸檬汁。
顧修寒用手臂穩穩托住小阮語,讓那顆小腦袋枕著自己肩窩,來回走動,想把他哄睡著。
畢竟睡著就不知道難受了。
感知到顧修寒焦慮惶急到瀕臨失控的心音,小阮語用帶蹼的胖手抹了抹自己沾著眼淚鼻涕的濕臉蛋,因為是愛干凈的潔癖魚崽,還氣息奄奄地用顧修寒的防護服揩了手,隨即才小聲安慰道:“哥哥……阮阮不難受。”
音色沙沙的,呼出的小股氣流火炭般灼人。
應該是咽喉部位炎癥太重,顧修寒甚至能嗅到一縷極淡的血氣。
怎麼可能不難受。
而且自己都哭成這樣了……為什麼還惦記著安慰別人?
顧修寒咬牙,下顎線緩緩繃緊了。
“不是,不是呀。”小阮語竭力組織語言反駁,抬起小手,虛弱地揉了揉顧修寒急得青筋凸起的額角,再開口時終于繃不住了,嘴一癟,小奶音又染上了糯糯的哭腔,兩包半成型的珍珠淚骨碌碌地順著臉蛋滾,“是怕哥哥傷心,怕哥哥這里疼……嗚……”
顧修寒怔了半晌才明白。
小阮語以為這次生病治不好了,自己要死掉了。
他不是胡思亂想,而是讀到了顧修寒心底的恐懼。
如果他死掉了,顧修寒會非常非常傷心,這一點他能感覺到。
而且,如果他死掉了,他就沒辦法再幫顧修寒緩解精神力爆發時那種能令人喪失求生意志的劇烈頭疼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說。
會哭成這樣,更多的是因為擔心顧修寒。
可能是因為生來擁有強大的精神療愈能力,本該在自己的族群中擔任“治療者”的社會角色,阮語很容易與其他生靈共情,尤其是關系密切的重要親族。
為顧修寒做精神療愈的效果那麼好,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
阮語會哀他所哀,痛他所痛。
顧修寒永遠都會記得那種被阮語治愈的感覺。
被懂得,被包容,被安慰。
像冰川消融,柔韌的嫩芽拱開凍土,一條條細弱根須抓撓著心尖,酥酥癢癢,肺腑間都充溢著甜暖純稚的氣息。
阮語將他精神世界中那片蒼冷的荒灘當成自己的小天地,笨拙又慢吞吞地,用兩只小肉手在上面栽滿了花。
……
藥效發揮,阮語的思維變得愈發遲緩,邊琢磨顧修寒腦內那團奇怪的精神體邊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
夢中他回到了母星的海洋,隨波飄浮在天青色的溫柔水流中,意識混沌而愜意,自我的邊界漸漸消弭,像一滴水悄然融入海中。
這一夢不知持續了多久,阮語有種不斷融化成海水,又不斷從海水中凝聚成形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