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正常,這很普通,連最為干練的警探在開槍后都要接受心理干預。這沒什麼丟人的。
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很多東西,對現實的焦慮,對張亞哲的痛心,對丁澤鵬與池磊的擔憂。
但沒有罪惡感。他拼命搜尋情緒,如同翻找一個擠滿雜物的抽屜。
沒有罪惡感。
阮閑垂下槍口,他似乎一槍打斷了纏繞箱子的古舊鎖鏈。那鎖鏈叮叮當當落地,魔鬼從箱子中飄蕩出來。它在那里潛伏已久,曾日日夜夜從內部抓撓他的心臟,如今它終于掙開箱子,向外界伸出利爪。
“唐亦步,準備替換攔截的數據。他的護甲因為故障失靈,然后被偷襲。”他聽到自己低聲囑咐。“然后我們馬上離開這里。”
他發現自己踏出步子,跨過頭部炸爛的尸體,臉上帶著最為合適的安撫微笑,走向被血濺了一臉的丁澤鵬。
“好樣的,小丁,你爭取到了不少時間。”他的聲音很平穩。“池哥,你們最好趕緊離開——”
“不。”池磊說。
他抬起槍口,沖地上丁少校的尸體瘋狂開火,臉上一片空白。子彈幾乎打空,尸體被他射擊地在地上不住彈動。停止射擊后,池磊用手摩挲起槍管,抬眼看向身邊抖成一團的丁澤鵬。
“小丁,你回家吧。”池磊疲憊地說道。“我走不了。”
丁澤鵬終于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他抱緊手提箱,拽拽池磊的外套,臉上滿是懇求。
池磊卻退了一步。
“我這人脾氣臭,又多疑得很。但有三個人,我絕對不會懷疑。”池磊緩緩說道,人被血紅的晨曦包裹,顯得格外瘦削。“阮教授、老張和你,你們是我的家人。
避難所是我的家。”
“池哥。”丁澤鵬眼眶通紅。
“但今天,我的家不是家了。就我這暴脾氣哈,沒有回到避難所好好演戲的自信。另外,就像我說的,我有個懷疑這懷疑那的臭毛病。現在我知道,老張騙了我,阮教授騙了我,而你是……”
池磊沒有繼續說下去。
小丁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阮閑沉默地站在原地,緊盯池磊的表情。
“這樣不行啊。”池磊嘆了口氣,“這樣我沒法像以前那樣和大家毫無芥蒂地共進退。可我不想離開這隊伍,MUL-01應該也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我想要繼續相信你們,我必須繼續相信你們。”
“池哥,池哥!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找關海明,讓他切了你的記憶——”意識到對方想要做什麼,丁澤鵬霎時慌了神。
“那樣會留下記錄,我早晚會起疑。總而言之,這事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也怪我在城那邊手腳不利索——別哭!大小伙子了,明天還能見到。小丁,你得向我保證,回去要好好忘了這些。”
接著他的目光戳向一邊的阮閑。
“謝謝你的幫助,阮立杰。雖然我想這不是你的名字。”池磊沉下聲音。“能做到剛剛那槍……如果你有能力干擾那家伙和主腦的通訊,把替換信息中的擊斃他的人換成我吧,這樣對的上現場,MUL-01不會注意到你。算還你點人情。”
他將槍頂上自己的太陽穴。
“但我至今相信我的直覺,阮立杰。”他虛弱地咧咧嘴,眉宇帶著陰郁,表情有點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你是個危險的家伙。”
池磊的語調還是帶著點粗俗和刻薄,很難分辨他是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感嘆。
又一聲槍響。
丁澤鵬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他捂住眼睛,只在指縫里瞄到一點暗紅。阮閑慢慢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沒能說出來任何話。
半小時后,人工智能的城市上空,盲蛛機械腔內。
蒼白的手抓住金屬扶手,幾波液體的攪動聲后,男人一條腿跨出液體缸。他隨手扯過架子上的浴巾,擦干還在滴水的頭發,然后披上簡單的浴袍。
“早安,丁澤鵬少校。您的早餐已經準備完畢。”他濕淋淋的腳剛踏上地面,電子音恰到好處地提醒。丁少校翻翻眼皮,熟練地咳出肺部殘留的少量液體。
熱騰騰的早餐正擺在不遠處,和昨天的并無不同。丁少校興趣缺缺地瞟了眼,開始換衣服。
“提示。第一,昨天凌晨您再次違背保密規章第64條,擅自為樣本植入并激活輔助芯片以外的感應裝置,此行為有被樣本發覺的危險,您的服役時間將被延長365天。”
丁少校隨意地嗯了一聲。
“第二,您昨天與樣本的交流時間為6分23秒,超出了規定的3分鐘,您的服役時間將被延長15天。”
“嗯。”丁少校依舊心不在焉。
“第三,昨天您對目前的管理機制做出了不恰當發言,相關記憶已被抹去。”
“不恰當發言?唔……遇到了池磊他們,估計說了重復死亡多少次之類的話吧。那只是為了動搖他們,我對主腦的數據刷新機制沒有不滿。”
“理由駁回。請牢記準則,數據刷新不等于死亡。身為秩序監察,還請謹言慎行。請記得,您享受著最優質的數據刷新服務。服役時間內,您絕對不會受到疾病、衰老或死亡的困擾。
”那機械拉著讓人厭煩的長調。
“……嗯。”
丁少校望向窗外,今天是個晴天,碧藍的天空之上沒有一絲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