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還在猶豫。
季小滿用毛巾煩躁地擦擦手, 跨過地上零碎的零件箱,坐到女性仿生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抱住對方。聞到母親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的眼眶有一瞬的發酸。
“媽。”季小滿小聲嘟囔道。
她不會老去的母親嘴角上挑,摸了摸她的頭。
“媽,我該怎麼辦呢?”她把臉埋進對方肩膀,“我明白怎樣是最穩妥的……可要是他們失敗了,我早晚得給錢一庚辦事。他們人生地不熟,我的援助絕對能提高他們的成功率……”
季小滿斷斷續續地低語,手指拂過那不成形的紅色織物,嘴里喃喃重復:“我該怎麼辦呢?”
女性仿生人溫柔地笑著,用手慢慢撫摸她的頭發。
年輕女孩收緊自己的胳膊,身體終于微微抖了起來。季小滿有點恨自己的動搖,邏輯上最為合理的選擇明明就在眼前,她卻無法心安,像是有一叢毒火在心臟附近炙烤。
“我很害怕。”她低聲念叨,又往女人懷里靠了靠。
“好孩子,別害怕。”女性仿生人聲音溫軟悅耳,“你在怕什麼呢?”
“我不知道。”季小滿只覺得疲憊,母親身上的氣味讓她昏昏欲睡。一定是太疲憊的緣故,她想,她一時間居然沒有弄清自己怕的究竟是什麼——是那幾個人的失敗,那幾個危險分子本身,還是仍然猶疑不定的自己。
“沒關系,睡吧。”女人輕聲說道,放下手中的毛衣針。“衣柜關好了,床下看過了。媽媽在這里,沒什麼可怕的。”
季小滿努力笑了笑,沒能成功。她窩進床鋪里側,把冰冷硌人的義肢晾在被子外,心煩意亂地輾轉了很久,才勉強睡著。
就像發燒的夜晚,平時沒什麼夢的她做了很多夢。它們像是被回憶黏起來的片段,混了不少血色,讓她呼吸困難。
二十二世紀大叛亂爆發時,她剛十歲出頭多點。
人工智能定點襲擊了作為經濟和科技樞紐的大城市,并重點“照顧”了各大科研機構、學府、執政機關等重要建筑。城市邊緣的破舊孤兒院顯然不在此列。
記憶中的自己從未擁有過兩條完好的胳膊,不知是事故所致還是天生畸形。這年頭仿生義肢不便宜,但也貴不到哪里去,然而她的父母仍然決定放棄她。
剛懂事時,季小滿想過無數可能性——他們感情破裂了嗎?經濟上出問題了嗎?還是說她有個更加不幸的兄弟姐妹,他們必須要選擇一個?
然而一年年過去,孤兒院里的孩童來了又走,她漸漸什麼都不想了。
直到她所熟知的世界灰飛煙滅。
爆發的混亂使得秩序快速崩毀。管理人員無影無蹤,孩童盲目逃散,她下意識逃進最近的垃圾處理堆,戰戰兢兢蹲進瓦礫。開始垃圾里還能找到不少食物,后來就只有昆蟲、老鼠和苔蘚可吃。
這樣渾渾噩噩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兩年?某天垃圾場突然落下地面,她就這樣跌進了黑暗的地下,差點被忙碌工作的建筑機器扎個透穿。
如果沒有母親,她早該死在當初被快速建筑的地下城里——起初人們傾盡所有去給自己搭個可供休息的空間,而在得到棲身之處后,人心漸漸潰散。在守城人這個組織出現前,人在街邊隨時都可能踩上簡易炸.彈,或者被暗巷里的一槍停住心跳。
她以為自己不記得爆炸時的景象了,它卻在夢中無比清晰。
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小腿飛了出去,唯一完好的手臂也被炸斷,只剩一點皮肉連著。血在地上不斷蔓延,甚至就著燈光倒映出一點街邊事物的影子。
一時間,天地間似乎僅余下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以及越發鮮明的劇痛。
不是沒人路過,只是沒人停下。當時她的衣服僅能蔽體,頭發糾結成散發出臭味的一塊。她只是個馬上要咽氣的小孩子,在這座城市里,孩童的地位和白老鼠在地位上差不了太多——少見而無用。
人們已經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地步,沒人會費神關心未來如何。
季小滿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的樣子。
女人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季小滿只能聞到一股溫暖的氣味,它像是被稀釋的黃油,又像是燃了好聞木材的壁爐。失血過多使她眼前一片模糊,但她還能勉強嗅到東西。
“別走。”她小聲哭叫,眼淚劃過臉上的焦黑與灰塵。“救救我,別走。”
那女人蹲下身,手撫上她的面頰。“小滿?”
然后她將她小心地抱起,不知道是否因為當時體溫過低,那大概是她這輩子感受過最為溫暖的懷抱。
她為她簡單地做了包扎,又不知道從哪里弄了點補充血液和簡單消炎的藥物。現在想來,那點可憐的藥量絕對是不夠的,可季小滿硬是挺了下來。
那段時間女人身上多了不少燙傷,人也蒼白了許多,季小滿大概能猜出藥物的來源。那親切的漂亮女人并沒有把她帶回住處,反而在廢墟的角落弄了片干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