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也沒有特別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這是很正常的,生命只不過是能量的某種運作形式,他目前沒有充足的理由將它改變。
孟云來就像他所想的那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阮閑又想往手腕上添一道傷口了。
就像他清楚,她不會問他是不是想要為母親的死懲罰自己,不會問他是不是感到悲傷。因為她知道他不會,自己的人格傾向被測試過一遍又一遍,數據被預防機構明明白白記錄在案。她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可他依舊會感覺到憤怒,莫名其妙的,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的漆黑怒火。
【從一個學者的角度看,你很可能是被這些新鮮的體驗和刺激吸引了,這很正常。】孟云來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你可以把它當做好奇心的一種。】
不是這樣的。阮閑心想,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按照我們的約定,我不會強制你去做什麼。】孟云來放低聲音,繃緊的臉色閃過一點點難過。【這麼說吧,我有個提議,你不妨聽一聽。】
阮閑沒有錯過對方臉上那絲一閃而過的情緒。
【我說過,我不想對你說謊。我無法接受你,無法像一個長輩那樣愛你。這點沒有改變,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年邁的孟云來交叉十指,血漫過她價格不菲的外套袖子,她一眼都沒去看。【你還沒有做錯任何事。】
阮閑安靜地凝視著她。
【我老了,估計也活不了太久。阮閑,我不是無私的善人,但我也沒那麼不講情面。總之,你沒有必要為其他人的排斥和厭惡買單。
說句心里話,如果你能一直偽裝下去,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活下去。以你的能力,總能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情。當然結果也可能會很糟糕,誰都說不好。】孟云來的眼神里雖然還有恐懼,卻柔和了一點點。【你現在還小,無論你再聰明,閱歷這東西不會憑空長出來。我建議你好好偽裝自己,盡量平穩低調地生活,從這個角度著手收集信息。】
她伸出手,拿起止血噴霧。【手給我。】
阮閑沒有回應她。
【的確,我也不想因為可能的風險放棄你的才能,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而且有疾病的限制在,你……算了。】孟云來苦笑著補充。
【我活不了太久,而且很好控制。】阮閑替她補全了說法,終于伸出了手臂。
【從其他角度看,這算是個雙贏的合作。】孟云來為他做了簡單止血,然后去取強效傷口膠。
隨后她猶豫了會兒,還是開了口。
【不止這樣。】她說,【我很遺憾自己沒法打心底接納你,閑閑。】
【我知道,你曾經告訴過我。】
【不,重點在于,我真的很遺憾。】她試探著伸出手,像是想揉揉他的頭發。
阮閑本能地微微前傾身體,結果那只手最終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能明白。】她說。
【嗯。】
可他沒能明白。
阮閑遵守了與養母孟云來的約定,偽裝自己,平穩生活。事實證明,閱歷的增長的確是有效的。接觸過足夠多的悲劇,阮閑終于能夠從純理論的角度去解析母親的崩潰、母親的恐懼。
以及她選擇死亡的原因。
但一切只是停留在理論角度上,他還是無法找到最為合適的解法。
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他同樣沒能弄清當時孟云來表情里的那抹復雜,也沒能搞明白當初自己切開手腕的理由。
三個被串在因果上的問題。
孟云來早已去世,這道傷疤代表著他人生中三個最為難解的謎題,也是最接近與“執念”的東西。
自己在精神世界里呈現出這個樣貌,阮閑本人沒有太過意外。然而人為注射的激素合劑導致他情緒失控,記憶中的疼痛、疑問、血腥席卷而來,狹窄逼仄的空間加劇了情緒的發酵。他焦躁得要命,又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麼。
心臟跳得厲害,腦袋變得有些昏沉,步子開始不穩。
阮閑索性停住腳步。
程序怪獸追在后面,他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傷害自己。就算清楚宮思憶不會對自己下死手,阮閑不清楚這種異常狀態會持續多久。情緒上的影響在精神世界尤為嚴重,它們一口又一口地吞噬他的精力,疲憊感越來越強。
阮閑向來不喜歡陷入被動的局面,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全完全交給運氣,賭程序怪物先消失還是自己先耗盡體力。不如趁自己的狀態尚可,索性轉為攻勢。
與其被異常狀態拖累,不如反過來將這股戾氣釋放。
這里很冷,他眼中的世界卻如同在燃燒。病人標記映亮的傷口開始加速流血,阮閑胸口發悶,那種對疼痛的隱隱渴望又死灰復燃。
坍塌的石塊終于被扒碎,融為龐大黑暗的程序怪物伸開爪子。匯合的光眼緊緊鎖著他的動作,它看上去想要把他從頭到腳都撕開,仔細分析一番。
阮閑沒有理會對面咆哮的黑暗,他放開思緒,把全副精力全部放在觀察怪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