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還要遲鈍。”阮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但唐亦步明顯察覺到了異常。那雙金眼睛里的情緒開始變得復雜。“不,可能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明白其中道理,我們還是會本能地找身邊的人類作為感情對照。”
“你就算了,我的確是人類。”
“之前在X地區,無論男女,在公共場合露出手臂會被拘捕。Y國規定男女婚前嚴禁接觸。但在Z國,成人后沒有情人的人會被視為丑陋無能。很有意思吧?他們都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類。行為完全矛盾,并且互相認為對方行為荒謬。”
唐亦步放輕聲音。
“人類是可以被馴化的,潛移默化罷了,只要讓他們習慣就好——習慣總能磨平所有的不合理。看看這個培養皿,這里大多數人們自認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面上一切無比安穩。人們活在被規劃好的格子里,甚至連愛好都被規劃得極為相似。別說思維的碰撞,不同聲音都很少出現。
一旦出現,主腦也會讓它們消失,精心構筑這個堪稱完美的信息繭房。這里不會有烈暑酷寒,不會有暴風雷鳴。所以這里也不會有繁花和落雪,不會有泥濘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這些,卻被更大的繭束縛住了。激素的影響早已消退,更加強烈的情緒卻涌了上來,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憤怒,更接近于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這次它也沒讓他落淚,阮閑想。它只是讓他眼眶發酸。他忍不住把視線從唐亦步臉上移開,看向遠處,使勁眨了眨眼睛。
這個意外的動作給了他意外的發現——就在唐亦步身后,在陰影里縮成團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陣。
“亦步……”
“你只是被一個時代、一個區域的人定義了而已,阮先生。這種定義未必完備,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潛意識里把它作為了標尺。”唐亦步還在興致勃勃地繼續,“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跟人類走太近——”
“亦步,后面!”
阮閑身體的反應更快。
那東西終于從過載中恢復,它已經隱隱有了崩潰消散的跡象,可它沒有就此作罷。它將被唐亦步腐蝕斷的爪子當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后頸。
阮閑一把抓住還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這一擊。這一擊太過沉重,他的小臂差點被徹底鏟斷。
隨之而來的劇痛才讓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唐亦步的吃驚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頭像是打了結。
“它要消失了,記得處理數據。”阮閑從牙縫里勉強擠出兩個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斷掉的手臂軟綿綿地垂著。血槍從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來秒,才背過身去處理那團奄奄一息的程序。將承載數據的部分挖出來捏碎后,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閑面前。
“對不起。”他的語調里有些茫然。
阮閑瞇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唐亦步深思幾秒,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現在看來,我對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閑扯扯嘴角,硬是換了個話題。
“你知道它會在消失前攻擊你。”
后半句并不是個疑問句。
“是,但是事先處理的話,我把握不好取走數據的時機。”
唐亦步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裝傻,眼里還殘留著驚訝。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應,好做出接下來的決定……它沒法真的傷到我,我沒想過你會沖出來。”
他看上去更震驚了:“你這麼喜歡我?”
阮閑險些被這個反應給氣笑:“不,你給的信息很有參考價值,當這是回禮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傷。”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腦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閑有點想揍那個仿生人,可惜敗退在那雙注視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決定把精力先放在對付劇痛上面。
然而他剛移開視線,唐亦步就把臉貼過來,硬是把自己釘在阮閑的視野范圍內,看起來情緒相當不錯。
“對傷病號好點,謝謝。”阮閑沒好氣地表示,把之前那一點點感動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很高興。”唐亦步興高采烈地宣布,“看來你也沒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緒和行為,我們又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啦。”
阮閑深沉地瞄了眼還在生產大量疼痛的斷臂,在內心認真地唾罵數分鐘前的自己。
“雖然離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先把預備的禮物送出去,然后再準備新的。”唐亦步吧唧親了口阮閑的額頭,“要不要猜一猜?”
“要麼你就學到底。”阮閑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口氣說道,“要麼就別用你口中人類那一套。”
面對滿身鮮血的約會對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園散步似的氛圍。相比之下自己簡直是最為標準正常的人類,正常得讓人感動。
唐亦步撿起掉在地上的血槍,將它往空中一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