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雪層深厚,雪的質地很好,這也是瑟爾登每年可以吸引大批游客到來的原因,但大自然充滿未知,這些晶瑩剔透的純白精靈,也可以瞬息之間變成奪人性命的魔鬼。
“這種事很少發生。”胡奕明每走出去一步,將腳拔出來的時候都頗費力氣,想要說話就要更用力地呼吸,胸膛起伏,喘得厲害,“這邊雪層還算相對穩定的,也就三年前還出現過一次雪崩掩埋游客的事情,這兩年都沒出過事,頂多是小型雪崩把路標給埋了,讓登山者多繞了一夜路,驚嚇是有,危及性命的真沒有。”
程思稷從雪層里拔出登山杖:“三年前那個被埋的人,怎麼樣了?”
胡奕明默了默,呼出一口白汽:“死了,沒救回來。”
這話一說出口,氛圍立時變得沉重,程思稷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
走了半小時,進展還算快,胡奕明問程思稷需不需要休息。原本情緒緊繃著沒什麼感覺,被這樣一問,程思稷倒真覺得膝蓋以下凍得發麻,血液流通不暢,痛感強烈。
“我看付嶼挺關心你的。”胡奕明說,想起初見程思稷就覺得他狀態不如以前,“Joseph,你跟我說實話,你的健康狀況是不是不適合登山?”
程思稷用戴著手套的手掌壓了壓被護膝包裹的膝蓋下方小腿骨的側面:“沒事,受過一點小傷。”
胡奕明隱隱覺得從付嶼的態度來看,遠沒有程思稷說得這麼輕描淡寫,但還未等他提出異議,程思稷又擺動雙腿:“走吧。”
天空中不時掠過直升機搜索時發出的嗡鳴,天色漸昏,連薄日都隱沒,只剩灰色的云層,程思稷已經開始感到不支,腿部的疼痛感沒有那麼尖銳,反而變得沉鈍而麻木,但這似乎是更糟糕的預兆。
胡奕明停下腳步,再次抬眼確定方位:“前面的路標好像被埋了,雖然有地圖和指南針,但天色黑了,我不建議再往前了。”
被埋了,說明這里就是雪崩發生的沿線。滿目的白刺著程思稷的眼眶,心臟像浸在冰水里,皺縮作一團。如果這時候下山還是沒有江新停的消息,而他曾經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卻選擇放棄,他要如何原諒自己。
他曾讓傷害在自己眼前發生,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后悔和修復。而這一次,如果再錯過,他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可以讓他后悔。
突然他在不遠處的雪層上發現一抹黑,某個角度上,還凝出一點熾白的光。
他快步走過去,拔腿時已經很吃力,但還是沒有放慢速度。
距離越近,看得越清楚,是一條黑色的細繩,中間綴著一顆閃耀的鋯石。
程思稷俯身拾起來,拍掉上面的雪粒。
是江新停頸間的choker。
再四目搜尋,這才看到有一道雜沓的腳印朝西北方向蜿蜒而去。
“他們應該知道那個方向有一個安全屋。”胡奕明激動地從地圖里抬起頭,“安全屋里有水有食物,你不用太擔心。”
但話音未落,程思稷已經朝他指的方向走了出去。
又走了將近兩公里,風聲鼎沸,極遠的地方有稀疏縹緲的光,似乎是什麼塔上的燈,或是搜救隊的行跡,又可能是極度的缺氧和疲勞產生的幻覺,無法判斷。視力已開始習慣這種一成不變的灰白,直到一頂沐在雪中的棕色小屋出現在視界里。
小屋門口堆積的深雪有明顯被扒開的痕跡,程思稷撐著身體奮力接近,推開了那扇門。
屋頂的雪簌簌地往下落,在遮擋眼簾的雪幕里,他看到屋里點著一盞小燈,照亮很多雙眼。
而他的小麒,坐在角落的一塊石凳上,鼻尖耳廓凍得通紅,垂著眼瞼,眼眸明亮柔軟,懷里環著一個看起來剛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在低聲安慰著他。
心頭的石頭重重往下一落,程思稷迎著江新停聞聲投來的目光,走過去,面孔由逆光的混沌,漸而被小燈打出立體的輪廓。江新停瞳孔放大,站起身,身體在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開口時哭腔很重:“程思稷……”
他沒想到第一個找到他們的人會是他,他甚至以為他已經走了。
程思稷摘下登山鏡,仔仔細細甚至有些貪婪地看著他安然無恙的小麒,喉結艱澀滾動,但最后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只是向江新停展開了雙臂。
江新停猛然發覺,就算他經歷過最絕望的處境,強大到可以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刻,照顧更小的隊員,可劫后余生,他還是特別需要一個這樣心心念念著他的擁抱,特別需要這樣的擁抱,來自程思稷。
程思稷的身軀如同磁場,他沒辦法抗拒這種吸引力,離了婚也沒辦法,他還愛著他。
愛他親吻時的溫柔引導,愛他動情時的極度克制,愛他慍怒時至高無上的姿態,也愛他拿他沒辦法時的妥協,愛他醉后泄出的脆弱,愛他的寡言深刻,愛他的不言說。
江新停擠開狹窄陋室里擁擠的人群,撲進他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