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眉宇間有道朱紅色額印,呈火紋狀,燙在眉心正中,氣宇絕非等閑之輩。
因著眾香客大多背對向佛堂大門,也少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了玄與他剛好是四目相對。了玄和尚寡淡的視線從男子身上輕忽掠過,二人對視須臾,眼芒有所停留,之后再無交集。
門口的男子氣質孤冷,好似對寺院里的規矩極為了解。他未多打擾,只倚在堂口的高大門柱旁,側耳聽那和尚講經法。
是了,伏?今日才剛從昏迷中醒來,尚有余力化為人形,滿身是傷,只系個松散的衣袍出門。
他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玄,瞧清那日在雷霆下遇見的超逸僧人,是何相貌,是何境界,是否為記憶中的錯覺。
現下他來了,未料到碰上寺中講經之日,那和尚被包得里三層,外三層,也近身不得,只好在門口邊聽他講佛法,邊再將人觀察個細致。
這觀察得越細致,他牽在嘴角的笑就越冷。
果然,那日他沒有瞧錯。
這和尚好本事,想來不待幾年,就可究竟涅槃,脫離凡胎,即身成佛,歸往極樂西天凈土宗。
和尚啊,和尚。
釋迦摩尼尚且歷問出離之道,于苦行林中嚴苦多年,才在菩提下頓悟解脫。
你呢,你究竟是憑什麼?
伏?出神地想著,卻見腳邊不知何時滾來了一塊兒小石頭。
伏?心覺稀奇,剛尋思看這石頭做什麼,就見它躺在佛殿門口,朝著殿中和尚,正專注地頻頻點頭咧。
伏?看得莫名,望向殿中的和尚,心說難道連塊兒石頭都愛聽這禿驢講經?
還聽得這般細致認真,字字都附和點頭。
真是石頭腦袋,病得不輕!
伏?暗自腹誹,隨即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說:
求評論,感謝。
2 2.恩怨金幹擘海水
梵寺三日旺盛香火后,香客漸散,眾生歸去五洲四海,蘭若寺恢復以往的幽秘靜寧。
空寂的山谷梵寺中,唯余僧人低沉的念經聲,伴有三兩聲子規啼叫。
在天虞山中最為禪寂的,不是蘭若,不是空谷,是它的后山。
那是一片舍利塔林,七級浮屠各個高百二十尺,在山內依稀地樹立,守著舍利,緘默如松。
了玄從中走出來時,見一名男子背對而立,其身形瘦削,長發如火,以冠束起。那人一動不動,盯著棵古樹出神。
了玄走到古樹前,發現樹的枝干虬曲蒼勁,上面有一只死去不久的枯瘦狐貍,它渾身毛色灰暗無光,面頰凹陷。
“它被餓死了。”伏?說道。
了玄低沉地念了聲佛號,神色憫然。
伏?側過頭來,看著和尚,意有所指地說道。
“它太瘦了,今夕不是掛在樹上,他日亦跑不過虎狼。”
“今生苦矣,來世可期。”和尚答。
伏?聞言但笑,長袍半敞,眼神似有無盡深意。
“我聽你講諸法實相,以經書散播佛法。我見人欲是尋常,妖欲乃修仙,佛欲求真理,三者相比,倒是佛的欲念最強,脫凡胎桎梏,求一家之言洞穿宇宙洪荒,傳無上微妙法,永受眾生供養,做他們的眼中的神祇。如此野心昭昭的法,為何眾生要來聽,要來信?”
“佛法探究宇宙,是使人明因果、分善惡,放下所求,走好他們本該走的路。”
“如果我也讓你放下所求,還讓你止步成佛路,你可情愿?”
“我乃一介僧人,自小在蘭若寺中長大,從未執著于成佛,亦不求于菩提,只是對紅塵也無分毫牽掛。
”
伏?凝視著他,緘默不語,藏在袖中的指尖卻在掌心越攥越緊。
二者未有多言,和尚便離去了。
和尚走后不久,天虞的后山中飛來一只鳳鳥,歇于樹梢。
它向下探頭,看了半晌,化作一通身白羽袍的清雋男子,面皮白皙,姿容如玉樹般秀麗風雅。
男子看著樹下的人,那人正擦去兩手污塵,焚燒一只死狐貍。
“你又碰見他了?”男子瞧了良久,問道。
“嗯。”
“還不走?”
“走什麼?”
“躲他遠遠的。”男子足點樹梢,從樹上輕巧下來。
伏?卻冷笑,“我找了他百年,如何放得過?”
“你為什麼還自找苦吃?”花驚云緊皺眉,雪色長發從頰側滑落。
“橫豎我也時日無多。”
花驚云瞳中一震,看向伏?,驚駭之色久久不去。
“…這不可能!”
伏?將話頭一頓,吞了吞,才道“…沒什麼不可能的。”
鳳鳥聽罷,露出悲色。
這人間千載不過彈指,從前的伏?跌宕風流,逍遙快活,天資遠勝尋常妖獸。
他們曾在玉虛梧桐樹下許過一諾:待千年后,共赴九天百仙宴,飲光瑤池仙子的雪夜猴兒酒。
現如今,卻有人不得不食言。
“我…我去問問風殊絕,他總會有辦法。”
“小白雀兒,這麼多年你還一遇事就找老流氓,難道是雛鳥情結?”伏?將擦手的布帛收起來,冷不丁轉移話題。
“狐貍,你到底為什麼要留在他身邊?”花驚云只執著地追問他,心中生出不好預感。
伏?朝他看去,唇邊的笑中托有誚諷。
花驚云好似了悟,卻是啞口無言。
眼前之人的修為盡毀,行之將死,已然放下對修仙的執著。
唯余此怨,于九世光景里愈演愈烈。
攔或不攔,此時此刻,于伏?而言,都是一種別樣的殘忍。